秋季的中午总是飘着香甜的味道。
林岑在回家的路上就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歌妮娅做了面包。
她喜欢歌妮娅做面包时的神情。小时候她和伊万他们都被迫跟着歌妮娅逃亡，不安和恐惧占据了她的整个心脏，饥饿和对死亡的拒绝让她手脚僵直。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歌妮娅有心情做面包，就说明她们暂时脱离了危险。
所以歌妮娅的面包能够让她的心情舒缓，林岑把那当成一种神奇的魔法。
林岑心情很好地走进了家门。她大声叫着歌妮娅。
“我回来了，恰哈尔不在吗？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林岑脱下靴子换上了拖鞋，顺手把外套扔在衣架上，结果衣架倒在地上，上面的外套和背包散落一地。
歌妮娅听到了这巨大的声响。她从厨房探出头，看到了这一地狼藉。
林岑无奈耸肩。
“是它先动的手。”
“那你也要收拾好。”
林岑不想动。
“反正乌麦提待会儿回来，他看不过眼就会收拾的。”
“……好吧。乌麦提肯定会说你。”
“我会带耳塞的。”
歌妮娅无奈，任由林岑耍赖。歌妮娅烤的面包马上就要出炉，也没时间继续和林岑说什么。她转身戴上厚手套准备打开烤箱，林岑从客厅跟了过来。
她靠在餐桌上，问歌妮娅待会儿要去哪儿。
“为什么这么问？”
歌妮娅抬出了散发着热气的面包。她无意间抬眼，看到了林岑复杂的神情。
她一愣，然后放下面包摘下手套，慢慢走近林岑。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出门？”
林岑转过了头。
“你是被困在这房子里的鬼魂吗？不出门你还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说不定可以，我的一辈子很短的。”
“收回这句话，歌妮娅。”
林岑坐在餐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歌妮娅。
“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找到你的体质会那么特殊的原因，但你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循环已经被打破了，你不会毫无原因地去世，即使你去世，我们也会去伊路珍把你带回来。”
“失去了记忆的我，还是你们熟识的我吗？那时候我只会是一个陌生人。”
“歌妮娅，你确定要和我争论这个吗？”
林岑看着歌妮娅。目前为止，她的大半人生都是和歌妮娅和她的这些朋友们一起度过的，她以为这就会是永恒，利益不足以离间她们，她们之间没有秘密，让她忌惮的只有死亡，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林岑恨恨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不选那个比赛了。看到前世的记忆之后你就一直这样。你突然成熟了很多，但是你好像很难再毫无顾忌地像原来那么快乐。”
“因为我很担心。林岑，我担心很多事，我担心我的命运会再次循环，我担心我被诅咒了，我担心卡洛儿为了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为此我不能面对诺尔维雅，我担心梅妮洛……”
“我们呢？”
林岑反问歌妮娅。
“你说了那么多，我们呢？我不是不讲道理，卡洛儿在前世帮了你很多，而且很可能是她改变了你的命运，我感谢她，诺尔维雅是卡洛儿的女儿，她人很好，你有些愧对她，我也可以理解，我也把她当成你的家人，当成我的家人。
梅妮洛……勉勉强强也可以理解。她和你共享着有关卡洛儿的记忆，你们有话题可以交流，挺好的。
我都能理解，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嫉妒。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直缠着你，我明白你有必须要做的事，但是歌妮娅，你有没有担心过我们？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们有多恐慌？为此我们真心实意地感谢那位卡洛儿，我们想要对诺尔维雅很好，但是我们也很害怕，而你一直逃避和我们正式地谈这个问题——”
“林岑，是我在逃避吗？”
歌妮娅平静地看着林岑。
“是你们无法接受我会死亡的可能，每次我一说，你们就会岔开话题，说这永远都不会发生。我担心你们，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我的所有恐慌都来源于这点，我无法放心地离开你们，因此我惧怕死亡。
可是如果我开始惧怕死亡，你们会停止手里的一切事情，直到找到解决办法。你们的人生会因为我完全停摆，但是林岑，这不公平。”
“和我们讲公平，歌妮娅你到底要干什么。”
“林岑。”
歌妮娅把新出炉的红茶面包递给了林岑。
气氛很少有这么紧绷的时候。但歌妮娅和林岑生活了许多年，她知道用什么方式可以让林岑的情绪稳定下来。
林岑拿着面包，无可奈何地吃着。
“你永远只会这一招。”
“这一招永远好用。”
歌妮娅把面包都放在篮子里，然后她看向林岑。
她和林岑她们的生命是连结在一起的，她必须表现得不那么在意，这样林岑她们就不会因为她而恐慌。
“林岑，我很爱你。”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们林岑一直很厉害。我从遇见你的那天就知道了。”
林岑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手里的红茶面包，然后提起歌妮娅准备好的面包，把她推出了厨房。
“走吧走吧，就知道说这些哄人的话。晚上回家吃饭吗？”
“不了，我和梅妮洛约了一起吃晚饭。”
“行。那晚上不带你的那份饭了。如果很晚回来的话用联络器发消息让伊万去接你。”
“好……”
“剩下的面包我和乌麦提会解决掉的。待会儿乌麦提就回来了。”
不等歌妮娅再说些什么，林岑就把她推出了家门。
“去吧，找梅妮洛吧。”
林岑把外套和那一篮面包扔给歌妮娅，然后无情地关上了家门。
靠着门，林岑的身体慢慢滑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有些脱力。
过了很久，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林岑才重新站起来。
乌麦提回来了。
他看着脸色不好的林岑，和她身后散落一地的外套和背包，微微抿唇。
“等着我回来收拾？”
“难不成还要我收拾？算了，乌麦提，我要和你商量点儿事。”
乌麦提点头，闪身进了厨房。尚且温热的面包非常诱人，他连吃了两个，然后才转头问林岑要说什么。
林岑也拿了一个面包，她表情严肃，但声音含糊。
“是关于歌妮娅的……”
……
歌妮娅带着那一篮面包走进了梅妮洛的私人剧院。她答应梅妮洛会给她做红茶面包，她不会食言。
梅妮洛最近在编写歌剧，她想要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些她来过的痕迹，她想被记住，她想写回忆录。
歌妮娅刚走进梅妮洛的私人剧院，还没走到梅妮洛的房间，梅妮洛就冲了出来。
“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梅妮洛连招呼都没打，直接伸手拿了一个歌妮娅做的红茶面包。
她闭上眼睛，吃着暄软的红茶面包，整个人鱼像是浸泡在海洋里，连情绪都变得柔软放松。
“歌妮娅，卡洛儿的红茶面包做得很好，比你这个还好很多，但是味道是一样的。”
“是吗？”
“我不是故意说你不好，这是事实。卡洛儿做红茶面包的次数少之又少，但我能吃出这种不同……”
梅妮洛没有说谎。
她觉得卡洛儿做的红茶面包就像是她的抚慰剂。卡洛儿并不是每天都会做这种面包，红茶面包是特殊时刻的特殊食物。
她有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没人想要一个语言不通的人鱼当歌剧演员，人类社会里的人情世故、法律秩序和潜在规则，这些她都不懂。有时候她被选中是因为她的身份，人们对人鱼好奇，但她又无法变出鱼尾，因此她被解雇过很多次。
可是如果能变回原型，她就回到大海里了，也不需要在人类社会里挣扎。
她需要付卡洛儿房租，卡洛儿说她不会一直养着她，因此她很焦虑。她也觉得自己没用，卡洛儿在保护她，托举她，但她始终都无法做的很好。
卡洛儿也是人鱼。为什么卡洛儿能做到，她却做不到呢？是她太不努力、太软弱了吗？
在这些情绪堆积中，她对食物失去了兴趣。
卡洛儿：“这就开始绝食是不是太早了？”
卡洛儿在很多时候根本不明白她细腻敏感的情绪，卡洛儿看着她，然后不管不顾地把她从低落的情绪里拖出来，告诉她生活就是这样。
这就是卡洛儿。
她不是全然地爱卡洛儿，她时常恨卡洛儿，她发很大的脾气，她和卡洛儿吵架，她自暴自弃，她哭到窒息。
“恨我？恨吧，你最后一定会爱我爱到无法自拔，然后你就会后悔说出这种话。”
“你这臭脾气和谁学的？你们白尾人鱼都这么玻璃心吗？你不懂什么意思？噢我夸你呢，你的心灵像玻璃一样光滑清透美丽。”
“你再这么和我大声说话，你明天就说不出话了。你问为什么？哦因为今天我把菜做的很咸，你这么喊下去嗓子一定会哑。反正我无所谓，你自己掂量。”
“你觉得自己是废物？没事的，人类社会里需要有这种角色存在，你当也很合适。”
“哭就哭吧不喘气是什么意思呢？梅妮洛，你要不回海里哭吧，我怕你最后把身体里的水分都哭出去然后变成咸鱼干。”
梅妮洛时常觉得卡洛儿的嘴是一个利器。但不可否认，是卡洛儿让她成功走进了人类社会，让她适应人类的文化，让她变得独立，让她学会了照顾自己。
每当她陷入绝望或者她们吵的不可开交时，卡洛儿就会做红茶面包。
梅妮洛对甜食不感兴趣，她为了当歌剧演员对自己身材要求很严格，但在卡洛儿走后，她曾经疯狂地买过城镇里所有面包店的红茶面包。
那是她特别需要卡洛儿的时候。
但是都很陌生。那种陌生让她清醒，她必须靠自己重新站起来，她反复告诉自己卡洛儿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那种感觉像裹着厚重的袍子被丢进大海。湿冷窒息，身体下坠。
梅妮洛对卡洛儿有特别的依恋。像是雏鸟情节，她被迫变成人类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是卡洛儿。卡洛儿无比特殊，卡洛儿本身是人鱼，但同时她也很像一个人类，卡洛儿从零开始教她。
梅妮洛忽然拥抱住歌妮娅。
歌妮娅身上有红茶面包的香气。她紧紧地拥抱着歌妮娅，像个脆弱幼稚的孩子。
“歌妮娅，红茶面包真的很好吃。我想吃红茶面包，想了很多很多年。
歌妮娅，我不该恨卡洛儿的，我以为是我太依赖她了，我以为是我太脆弱了，我以为是我让她失望……我很想再见她一面，我想让她来见我，我想让她后悔。”
歌妮娅想起她在前世记忆里看到卡洛儿的那一眼。在倒序的记忆中，她和卡洛儿的第一面就是离别，她没有记忆，她永远不知道卡洛儿为她付出了什么。
她和梅妮洛都因为自己的任性或是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歌妮娅，如果我主动一点，我不听她的话，我去找她，我是不是还能见到她，我是不是能够阻止悲剧发生……”
梅妮洛泣不成声。
“我一直都很任性。为什么偏偏等她离开之后我就变得不任性了。我那么想吃红茶面包……我总以为她还会做给我吃。”
“梅妮洛。”
歌妮娅握住梅妮洛的肩膀，迫使她抬头。
“思念和悔恨是正常的。但沉溺于过去，这不是卡洛儿希望看到的。梅妮洛，你想看到你的前世吗？”
梅妮洛抽噎着，表情有些惊疑。
“……什么意思？”
“我有一些怀疑……卡洛儿的红茶面包做的很好不是吗？”
“的确。”
“但是据我了解，她的香草面包做得很好，但红茶面包她做得很差。她想吃咸乳酪蛋糕，但一直没有吃上。”
……
歌妮娅带着梅妮洛去找了那个能够让人看到前世记忆的占星师。
但歌妮娅被告知那个占星师已经死亡。
夜幕低垂，歌妮娅和梅妮洛面面相觑。
梅妮洛耸了耸肩，从歌妮娅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了一个冷掉的红茶面包。
“歌妮娅，放弃吧。或许是卡洛儿不想让你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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