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回到令尹府后，通过大门穿过庭院，一直进入书房。
二个仆从搀着他坐到椅子上，便轻声出门，留他一人在房中。
书房四面墙壁上挂着梅竹书画，布置得极为雅致，还有一幅梅公画像，面对座椅，正对令尹。
令尹看着画像中人，默默不语。
忽然院子里一声响动，府中亲卫的声音随即响起：“什么人？”
随即脚步声纷乱，有人往书房里来。
四五个亲卫拔出刀来，站在门前，厉声喝道：“站住！”
门外人一声轻笑，朝书房道：“道平兄。”
亲卫们听了有些犹豫，看样子与令尹很熟？石道平正是令尹的名讳。那为什么从屋顶上闯进来？
从书房里传出一声笑语：“瑞林兄，你怎么来了？不得无礼，快请缪将军进来。”
亲卫们赶紧还刀入鞘，让开几步。
缪瑞林缓步进入书房，令尹又道：“外面的人退下。”
亲卫们心里已经知道缪将军是何许人了，不就是那个率领甲族进入云岭地区的妖兽吗？叫手脚不便的令尹单独与他呆在一处？
虽然有些担心，还是关上房门，放轻脚步退下。
令尹石道平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体态魁梧的妖兽，轻轻一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偷鸡摸狗。”
缪瑞林瞪着他，道：“你也是老样子，残废。”
二人哈哈大笑。
缪瑞林径自走到书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你坐着吧，我自己来。”
石道平笑道：“我即便是腿脚便利，你也不会跟我客套。”
缪瑞林道：“我是个粗人，最讨厌客套。像你这个书房里的书啊字画啊墨水儿啊，是我平生最厌烦的东西。特别是那幅画，连画带人都讨厌。”
他没有指，但石道平知道他说的是梅公画像，便抬头望了一眼画，叹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但给他造了画像，还造了好些祠堂。”
缪瑞林哼一声，道：“等我进了忠义城，第一件事就是拆光那些祠堂，把里面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石道平看他一眼，笑道：“今天城外的事，是你故意安排的，对不对？”
缪瑞林一边慢悠悠喝茶，一边道：“不错。你看出来了。我知道你看得出来。”
石道平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喂，给我也倒一杯。”
缪瑞林一动不动：“自己倒。”
石道平只好作罢。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看画，一个喝茶，都没有说话。
砰！缪瑞林忽然把茶杯重重一放，口气有些急：“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安排今天的事？我这儿都憋半天了。”
石道平不疾不徐地笑道：“知道你憋不住。自己说吧。”
他这一幅悠然自得的神情，让缪瑞林心里更加来气，腾地站起来，道：“你到底要在这个地方呆多久？我告诉你，别说忠义城你守不住，嵩城、盘城统统守不住。螯蝎神尊志在必得，你夹在中间迟早要完蛋！你跟我走，我们把人族的神城统统踏平，把这些蝼蚁统统抓来吃掉，这才是生平快事！我不嫌弃你是残废，你可以当我的军师，我需要你，来我这里！”
石道平仍旧平静地看着画像，幽幽道：“我没有想守住任何一个城池，更不想与螯蝎神尊作对。只是……能不能放过梅公后人？”
“他*奶奶的梅公梅公！”缪瑞林一步跨到画像前，伸手一把扯下来撕得粉碎，把碎屑扔在石道平脚下。“这蠢货死了万余年了，死在你手里！你杀了他，还有他全家！你还给他画像，给他造祠堂？你这是做了婊子还要树牌坊！”
石道平眉头一突，仿佛被狠狠刺痛，随即无力地垂下头，沉浸在往事之中，喃喃道：“是啊，在石塘关，是我下令杀掉所有人，包括梅公和所有人族平民。”
缪瑞林指着门外道：“忠义城的人族，他们知道当年的事吗？不知道。你敢告诉他们吗？不敢。你只敢造画像，造祠堂，让人以为你这个芝麻官爱民如子，敬仰忠烈。其实呢？全都是放屁！”
石道平闭上眼睛，叹气道：“我也很矛盾。”
缪瑞林冷笑连连，道：“矛盾？我看你是在人族当中混久了，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伪君子。你举起自己双手看看，那上面是不是沾满血腥？我告诉你，你洗不清的。总有人会知道你的事，总有人还记得。你别痴心妄想了！”
石道平慢慢地拧紧眉头，道：“我没想洗清。做了就是做了，我坦坦荡荡。我给他造画像，造祠堂也并非为了忏悔。战争就是战争，我执行命令，造了杀孽，可也受到惩罚，做了万余年的废人。我本来没想到忠义城来做令尹，可是天意弄人，这里居然是他的故乡。既然天意如此，我心里就在想，大概我能为他做的事，除了起坟安葬之外，就是照料他的后人。”
缪瑞林冷静下来，长长叹口气，一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你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他与你死战，也不过是执行命令罢了。忠义城，你心里很清楚保不了的。我也保不了。以后螯蝎神尊可能会派东王、西王、南王、北王，甚至天大王来，到时候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你若实在不愿跟我走也行，回赤魔火山群做一个逍遥妖王。待我这边的事一了，便去找你喝酒。”
石道平轻声笑了一下，眼中淌出向往之意：“回赤魔火山群做一个逍遥妖王。你还真是个好说客。也许吧。若实在守不住，我不会再守。但是现在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承诺，城破之后不要屠城？”
缪瑞林皱紧眉头，在地上飞快地来回踱步。石道平给他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对于一个主要组成为元妖的军队来说，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请求。“好！我答应你，不屠忠义城！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万一嵩城被破，忠义城不许抵抗。否则的话，我手下弟兄流了血，那我也须得为他们血债血偿。”
石道平叹口气：“这样也好，世间无谓的流血实在太多。所谓战争，实在只是上位者的游戏，万余年前我就已经心生厌倦。”
缪瑞林踢一脚地上的纸屑，从上面踩过，走出门外，蹿上屋顶从高处离开，只留石道平一人静静地看着地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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