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树林后，光线立刻暗了下来。明烨勒住缰绳，放慢速度，一手按住剑柄，警惕地左右观望。
前面一棵树下，露出半截马身。
明烨翻身下马，抽出长剑横在身前，朗声道：“出来！”
余玥从树后转出来，身着男装，背上一把长剑，怀里一个小包袱，果然是要离开的架势。
明烨面色十分奇怪，说不上是喜是忧。但要说全无表情，却也不是。
仿佛深海下掩藏着的火山，无论内里多么滚烫，外表始终凛然沉默，冷峻料峭。不到爆发的一刻，不会为人知晓，什么叫摧山搅海、天崩地裂！
余玥莫名有些心虚。
但是她立刻又振作起来。
我怕什么？我是自由的，来去如风，但凭心意！
她昂起头，挺起胸，目光毫不畏惧、甚至带点挑衅地，看着明烨。
明烨容色冷峻，一步一步，逼到她面前。
余玥紧张得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是熟悉的零陵香，她甚至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凌乱而急促。
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明白。既然已经决定抽身离去，就不该让自己的心再陷入蛛网般的困境。
但不知为何，她不想挣扎，不想离开这怀抱，就这样静静地呆着，一动不动，片刻也好……
好一会儿，明烨才放开她，板起一张脸，教训道：“腿还没好利索，你这是做什么？”
余玥抬起眼睛，声音很冷静：“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等你来，和你道别。”
“道别？”明烨哼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你的伤还没好。”
“多谢王爷，我的伤已经无碍了。”
“你不怕再被抓回宫里？”
“此地离昊安已有上千里，没人再来抓我。”
“你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我有手有脚，哪里都可谋生。”
“你……”明烨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无语，突然低声恨恨道：“你说过，要跟本王去雄唐江观潮！”
余玥无力地笑了一下：“王爷，你可以找到很多人陪你。”
“其他人，本王都不要。”
余玥沉默了一瞬。
再开口时，眼中点点晶莹：
“王爷，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点头，女人就会自动投怀送抱？不错，你位高权重，风流无双，可是，我是人，不是玩物。”
“我不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要的不是一时的快活，而是长长久久的真情。”
“王爷，在你们的世界里，感情是虚无缥缈又可笑的东西，一宿贪欢，千金买笑，都是平常的事情，真正的人心，反而不值得珍惜，更不值得付出。”
“可是，我只有一颗心，我要守住她，不想她日日在患得患失中煎熬。所以，让我走吧，我们不是一路人。”
明烨冷淡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一把握住她的双肩：“我何曾当你是玩物！”
余玥的眼中流下泪来：“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可是后来，我见了他就想哭；我又遇上了你，和你很投缘，见了你就想笑。我先前不明白，以为只是因为和你兴趣相投，聊得来而已，可是现在我懂了。”
明烨咬牙：“你懂了什么？”
余玥紧紧闭上嘴，不肯再说。
明烨双手用力，将她的肩膀握得更紧，一字一顿道：“如果我，不许你走呢？”
余玥凄然一笑：“王爷，你是想把我关起来吗？鸟儿入了笼，还会唱歌吗？你关得了我一时，关得了我一世吗？”
她挣扎着推开他：“或者，等你腻了，再放我走？”
明烨任她推开，有些颓然地退了两步。他的目光有些散乱，一忽儿盯着余玥，一忽儿又盯着前方，半晌方道：“你真的这般想我？”
“难道不是？”余玥擦去眼泪，“你是昊安城中第一风流浪子，寻欢作乐，夜夜笙歌。以前，我不在乎，可是自从那晚……”
“那晚我并非有意轻薄于你！我实在是……”
“不要说了！”余玥抢着打断他的话，“不要再来诱惑我，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所谓真心，注定不会被珍惜。但是我不能让自尊再受践踏，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离开你，让我的心恢复自由。”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明烨的眼睛暗了下去，继而自嘲地一笑，“这也难怪。这么多年，我骗过了母后，骗过了皇兄，骗过了太子，骗过了虢矢奇，几乎都要骗过我自己。”
“我出生前夕，正是宫廷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明烨的声音很低，“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已成年，都想被立为太子。父皇犹豫不决，引得三个皇子间的斗争愈发惨烈，被牵涉枉死的人，不计其数。”
“后来，虢矢奇出征南番，连屠十七城，打得南番落花流水，俯首称臣，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因为虢家是皇兄的岳家，父皇终于下定决心，将太子之位交到皇兄手中。正好此时先皇后薨逝，母妃便被晋封为后。”
“我出生时，境况已大大好转，无数人围着母后和皇兄转。可是皇兄虽入主东宫，仍然常常阴沉着脸，只有在看到我们母子时，才会露出一点笑容。”
“我羡慕皇兄，上马能战，定国安邦，立志好好读书习武，将来也为国家社稷分忧。大约十岁那年，父皇驾崩，皇兄即位，不久，大哥二哥相继身亡。”
明烨的唇边溢出一丝冷笑：“大哥明焜最喜欢小孩子，我小的时候，他来看我的次数比皇兄还多些，常常将我举起老高。他死的时候，我也在旁边。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除夕，他早早来向母后请安，喝了皇兄亲手斟的一杯酒。”
“然后，他便倒在地上，翻滚，痉挛，七窍流血。母后把我紧紧搂住，捂住我的眼睛。可是大哥临时前恶毒的咒骂，破碎的喘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二天一早，皇兄照例来看我，见我大年初一还在温书，十分高兴，摸着我的头说，六弟会有大出息。可是母后脸色立刻变了，皇兄走后，她把我的书都扔进了火里，严禁我再去文华堂读书。”
“我大哭了一场，不明白一向鼓励我向学的母后，为何要这样做。我依然偷偷地找书看，不久后，二哥也死了。母后发现我还在读书，她……”
明烨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哽咽。
“她……向我下跪，求我别看了。出去斗鸡走狗，胡作非为，什么都好，只要我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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