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略决战,其实就是与赌博差不多。
自己觉得胜率差不多,然后将手上一切底牌都押上。
甚至历史常有在胜率不高的情况下,也毅然将全部底牌押上的事。
所以这常是一个概率和运气的问题。
为什么很多时候,要在战争之前询问鬼神之事,或者祈祷祭祀等等,在对双方信息都了解得很少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全知全能,哪怕是现代战争中看走眼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祭祀这也是增加胜算的一部分。
这一次西征,枢密院和兵部推断,在辽军没有介入的情况下胜算在七成以上。
但是现在辽军出兵之下,谁也说不准。
其实不仅是下面官员,连章越本人都有些动摇,但此时此刻除了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能说些什么。
兵马已是全部展开,钱粮辎重都运到前线,民役都动员了,现在突然说不打了,从上到下都会动摇。
人有心气,国家何尝没有心气,军民上下对胜利的信心和渴望,何尝不是胜负天平上的重要砝码。
所以轻易不要毕其功于一役,因为临到了这一步时候,你发觉自己已经没得选,无论如何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朝会上出兵之议决断后,兵部枢密院里官吏一时沉重,甚至失声。
章越抵达后,看到徐禧沈括和众官员们都是面上凝重。他们算是比外面百姓和一般官员们了然得多些,对宋辽底细知悉多一些,但此刻他们甚至比庙堂上的官员们更没有信心。
章越走到主位坐下道:“说说吧!”
徐禧走到一人高的地图前道:“启禀司空,直至昨日前,在蔚州等处都探得辽国确有兵马调动。”
徐禧说完,之前那些主张辽军绝不可能介入的官员们不说话了,当然也有官员始终拒绝相信辽国会出兵,认为是疑兵之策。
这就是既定方针下,人常常选择自欺欺人地坚持原先的立场,哪怕事实到了眼前。
章越对人性这般也是了然,就如同历史上始终主张联金伐辽的童贯,直到了女真出兵檄文都到眼前了,仍拒绝相信对方会背叛盟约攻打大宋。
徐禧接着道:“启禀司空,本朝各路兵马皆已抵达指定位置。”
枢密副使吕大防道:“昨日朝廷定下大策,我等枢院与兵部的官员商量下,最大的担心便朝廷这些年都是浅攻进筑,一直是屡战屡胜。而这一次分兵合击,进行纵深大规模穿插,着实没有把握,下官等担心重蹈元丰二年,永乐城之覆辙。”
章越明白,元丰二年东路兵马渡过瀚海时,被党项诱敌深入,这一战至种谔,张守约等名将战死,兵马覆没数万。
先帝朝议时面对满殿大臣痛哭失声。
这一战也促使了章越起复。章越为宰相后坚决不打这样大纵深穿插的打法,取而代之是浅攻进筑之策,到了第一次罢相之后,天子从改回修筑永乐城这样大纵深筑城,结果再度遭到失败。
所以枢密院和兵部担心,这一次数路兵马齐出的最大风险在此。
沈括道:“此一时彼一次,熙河路上一次出征河西,攻陷瓜沙数州,便是大纵深穿插,我军已有凉州直党项直等两路骑兵,熙河路各军中皆一人一马。不惧于此。”
“同时本朝国力与元丰二年和元丰七年也是更胜许多,而党项则愈弱,多次兵败,导致中枢威信被大大削弱,岂可以当初之事权衡,此无异于刻舟求剑。”
沈括说完后,有些官员们点了点头,不少人这点得也是勉强至极,但心底的凝重仍是不能去。
章越道:“既是如此,本相也不多说了,暂设行营院在京兆府,协调各路。”
“另外大军出征,我作如下调整!”
徐禧闻言持笔当堂记录。
“熙河路制置使王厚,苗履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八将并党项直,凉州直,以及秦凤路兵马副总管折可适所部第一,第二将出河西,攻黑水镇燕军司。阿里骨部,青唐温溪心部出阴山以北,两路会师于摊粮城下。”
“泾原路经略使彭孙所部第一、二、三、五、六,八、九,渡过黄河攻顺州,进逼兴庆府城下。”
“环庆路经略使王赡所部第一、二,四、六、七,八,九、十将出灵州,攻静州,怀州,绝其东面方向援军后,与彭孙所部会师于兴庆府。”
“鄜延路经略使种师道所部第一、二、三、五、六、七、九、十、十一、十二将出永乐城,攻取横山。”
“河东路经略使吕惠卿所部十五万兵马,并东西两镇辅军,北上切断辽军增援路线。”
“汪古部,拔思巴部攻克夷门,定州,断党项北逃之路。”
不算上青唐部,阿里骨和汪古部,拔思巴部这些仆从国兵马,宋军前线调动的兵马就在五十万上下,这是一早就定好方针大计。
而这次调整东西两镇辅军调给吕惠卿,加强河东路兵力的厚度,是章越为了防止辽国东来的援军而临时定下的。
耗钱一千万五百万贯,至于粮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这倾国之役就是如此了。
随着战略细节上的调整,甚至直到这一刻章越才真正的下定了讨伐党项的决心。
这些年章越主政下朝廷对党项契丹用兵连战连捷,提高朝野内外上下信心,旁人揣测都是丞相这么办必有他的深意,或者是丞相此举看似闲棋必有妙用,甚至大棋之说比比皆是。
其实整个国家战略决策,大方向上肯定是有的,但临到了具体操作上,都是走一步算一步,要不断地随机应变,从实际出发。
“计于十一月五日,各路齐出!”
众官员们轰然领命。
章越吩咐后便坐在椅上看着枢密院的官员们在地图上当场作画。
章越合上了眼睛,一等稍释重负心情涌上心头,昨日又是一夜未眠。此刻听着官员们沙沙作图声下,居然感到片刻宁静,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睡梦中,他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南浦溪畔,那时候虽缺衣少食,但躺着溪边茂盛的树荫下无忧无虑地纳凉。
章越微微一笑,看到了那时百事不驻于心的自己,觉得天凉好个秋就是天凉好个秋。
……
三日后,章越率师离京。
天子率领百官至汴京郊外送章越。
长亭古道上但见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尽头,旋即烟尘掀起将人马身影都掩盖了。
章越看天子神色忐忑,心知对方仍是心怀不安。
章越道:“陛下,朝廷早有做好辽军介入的庙算,但临事需放胆,甚至当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臣已做好效忠国家,死于阵前的打算。此番西征,即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西征先发兵马合计六十万之众,役夫更是倍之,倾国之役在此,量辽国全师北来,也不足为虑。还请陛下宽心。”
天子释然道:“卿之言深慰朕心。”
顿了顿天子道:“卿为国家尽忠,有大功于社稷!”
“若有何事朕可以为卿办到,朕无不允之。”
章越早知天子有此一问,天下兵马都由自己掌握,此事不问天子不放心。此事如同秦始皇问王翦一般。
君臣际遇不是没有。但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君臣相处当作利益交换来看。
你能提供什么,对方能给你什么。至于情分啥的都只是顺带的。
章越道:“陛下,昔武则天之宠臣薛怀义出宫时与宰相苏良嗣狭路相逢,二人各自不肯退让。薛怀义口出狂言,苏良嗣让下人当初打了薛怀义的耳光。”
“薛怀义向武则天哭诉,寻其撑腰。武则天却道,南门是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以后走北门。”
“陛下以后也一定会有自己宠信的臣子,也会有办事的臣子。但无论任何时候,陛下先想着给朝廷办事的臣子,这样人心就平齐了。”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卿家所言,朕记下了。”
章越对天子道:“陛下三年无改于父道谓之孝,臣替先帝看顾天下三年,已是足矣。”
“以后天下的路如何走,陛下亲政后自己断之。”
“若是可以让天下百姓皆耕者有其田,自食其力,并抑之兼并豪取。此外无事。”
天子点头道:“此司空教朕的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朕记下来了。”
“此番西征之后,无论胜负,卿家继续辅政,似韩忠献那般成就君臣佳话。”
章越道:“臣才平庸,不过是先帝知臣谨慎故托付社稷,陛下有其他大臣襄助何愁天下大事不成。”
天子再留章越坚持推却。
天子只好道:“等司空凯旋之后再说,不知司空为己求得什么?”
章越想了想道:“若此番功成,陛下允臣陪祀于先帝,臣则感激不尽。”
天子闻言长叹道:“卿真忠臣矣,朕允之。”
“多谢陛下!”
旋即兵马出征,天子与众大臣们又再送出十里,远远望去但见大军行进之间,兵马雄壮至极,逶迤不尽。
天子亲自给章越奉酒,章越一饮而尽。
章越欣然望去,苏颂等大臣都列左右。章越望到人群中的郭林,此刻师兄弟四目相对。
郭林举起手作捏笔管之状于空中虚划,章越知道郭林提醒自己莫忘了当年师兄弟相论留名青史之事。
章越欣然,一股勃大之意在心头攀升,天下事舍我其谁。
想到这里,章越翻身上马,身后枪戟如林,旌旗蔽空。
此时此刻,百官尽拜在路旁,齐齐拱手相送!
而天子则再替章越挽起缰绳,立于马侧。
“陛下保重,臣去了。”
天子放开缰绳道:“卿早日凯旋!”
说罢章越一扬马鞭绝尘而去,直到烟尘淹没章越身影,天子仍是不肯离去。
直到留守大臣右相苏颂言道:“陛下可以还驾了。”
天子仍是不肯,又是这般目送大军西征足足一刻钟,方才恋恋不舍地起驾回宫。
……
霜林尽染的宁江州外围,辽国鹰旗在远处山隘若隐若现。
登州兵马都监马政穿着一身貂裘猎装,带着一名亲随,深入密林。
“都监请看!“亲随突然压低声音。
只见百步外,十余名女真猎手正围堵一头熊。为首者弯弓如满月,一箭贯穿熊背——正是女真部首领完颜劾里钵。
马政拍掌喝彩,劾里钵转头大笑,用生硬的契丹话道:“有客人来了,南朝的官儿,可敢比试射猎?“
众人移步河滩。
劾里钵传话手下,若有猎物女真人不可射第一箭,需留给北宋使者。
马政二话不说取弓连中三矢。
完颜劾里钵见此拍手叫好道:“也立麻力。”
马政闻言得知此乃女真话中擅射之人的意思。
熊罴般魁梧的劾里钵拍着马政肩膀赞叹道:“南朝之人也有这般射术不易。”
马政道:“南朝军中似我者不计其数。”
当即劾里钵带着马政女真部的部落中。
马政看了,但见女真部确实贫瘠之至,连劾里钵也住在帐篷中。这帐篷里除了一张虎皮椅外别无他物。
此刻劾里钵坐在虎皮椅上,外人将饭食做熟,款待马政。
劾里钵与长子完颜乌雅束,次子完颜阿骨打等十几女真部亲贵一起吃饭。
马政看每个女真人都手捧一大碗粳米饭,还有些韭菜,野蒜,长瓜等菜蔬下饭。
稍候捧上今日新打的猎物,一只羊已是烤熟,女真用随身携带的刀子边割肉边吃,显得十分粗犷。
马政为童贯所举荐给章越,因他懂得契丹话,高丽话。章越得知苏辙,童贯出使辽国遇见女真部,特意让他渡海抵达高丽,再往女真处寻其联络,策应此番攻伐党项之事。
虽知道马政听不懂女真话,但不久还是被请出了帐篷。
劾里钵进行女真贵族头人内部集议。
一旁的次子完颜阿骨打以女真话道:“都勃极烈,听说南朝在登州练水军,就像当年唐太宗伐高句丽?”
劾里钵道:“辽人抽走云州兵北征阻卜,此时幽燕空虚,此时倒似我等起事之机。“
“南朝说我女真愿取辽阳府,高丽也可取义州。他可让高丽开放互市,与我们贸易盐铁茶绢......“
劾里钵没有答允,一旁完颜乌雅束继续道:“辽主年年索要海东青,逼得我们女真诸部活不下去。之前还用那破纸(钱钞)来换我们女真人貂皮和山参。”
“若宋辽开战后,我与阿骨打带两千骑袭扰临潢府,则可……“
一名老者道:“不可,我们完颜部一向恭顺于大辽……南朝再强,但辽国却近,仅凭着咱们女真两千兵马如何抵挡?”
“你说恭顺?辽国强征海东青,以废纸换貂皮,人参时,可想到恭顺二字?”
劾里钵道:“打也未尝不可,辽国虽平定了磨古斯叛乱,但听说也元气大伤。”
“若高丽愿出兵取义州最好了……但我素知高丽人不可信。”
午饭后。
劾里钵没有一句话与马政谈论军事,而是让手下的女真武士给对方表演骑射和立射。
马政看女真人确实极度尚武。
若属下箭射得好了,劾里钵笑着上前扯扯对方胡子或捶打他的肩膀,赏一勺酒喝,若射得不好,则当众呵斥,甚至揪下马来踢了数脚,不论是亲信子侄都是一视同仁。
片刻后劾里钵让阿骨打来射,但见阿骨打让人将箭靶摆远了五十步,当即连射三箭。
箭箭射中靶心上,此来引来女真部上下的叫好。
马政也是瞠目结舌,他也没见过如此擅射之人。
劾里钵笑着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马政道:“贵使见笑了。阿骨打是我们女真部第一勇士,以后我要是要传位给他的。”
马政点了点头,心道劾里钵将这话与自己说可见没将自己当外人,看来有戏。
劾里钵旋即道:“我们女真部崇尚强者,之前服从于辽是因辽国兵强马壮。”
“南朝之前听说不行,但后来换了个宰相,而今已与辽国不相上下。”
马政道:“本朝皇帝和宰相也很看重女真各部。”
说完后对方不再谈论,马政只觉得女真人招待殷勤上一日胜过一日。
马政只觉得此番出使定有斩获。
马政睡至半夜,突有人裂帐而入。马政将枕在头上的刀握之在手幡然起身,月光照下但见来人正是他的亲随。
“大使,不好了,完颜部背叛了你,要抓你献给辽人。”
马政大惊道:“不可能,这几日女真人对我们殷勤有加。”
亲随道:“千真万确,我方才刺探得两个女真人言语,他们欺我不懂女真话,却不知我在长白山半年从一位女真猎人那学得不少。这完颜部素来对辽国恭顺,为虎作伥,怎生会反。”
“眼下他们正要拿你作投名状,再取信于辽国,换得赏钱。”
马政大惊立即收拾出帐,偷了一匹马与亲随二人连夜而逃,路上数名女真人欲拦,被马政纵骑踹翻。
马政逃至山上方见,月色之下看到一路兵马直朝女真部而来,料想是辽国兵马。
马政道:“眼下如何是好?没有女真人襄助,我等人生地不熟,不知去哪?”
亲随道:“我听说其同族跋黑与劾里钵不睦,有谣道,欲征则附于跋黑,欲死则附于劾里钵、颇刺淑。我们可以去投奔跋黑。”
马政点点头,没料到自己孤身来此策动女真部反辽,居然这般艰难。
本以为事有转机,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但他此番也是不虚此行,女真各部对辽国确实心怀怨怼,辽国征讨蘑古斯叛乱中,更是元气大伤。
马政道:“既是如此便往跋黑处一寻,若让他愿起兵反辽,本朝就支持他为女真节度使。”
“便有一成的机会,也当一试。”
亲随闻言一震,马政这般百折不饶倒是令人敬佩。
马政一挥马鞭,当即与亲随二人没入了树林中。
……
“陛下,大宋真的举国而来了。”
到了十月三十日时消息传至中兴府。
其实这等倾国之战,宋军这等兵马调动的异常,党项高层早已是知悉,之前反对李秉常入汴京朝拜的大臣们面色如土,他们断定宋朝不会拿此作借口兴兵讨伐。
其大臣们闭其门来一连商量了好几日,对外封锁消息。但是消息仍有走漏。
现在边将已经直书其事上报,党项满朝震动,事情终究是再按不住。李清,仁多保忠一文一武两名大臣都是面色土灰。
党项中央权势一日不如一日。这些随着李祚明叛宋,河南(黄河以南)大饥,河西的失去,以及宋朝实行经济封锁后这样的趋势愈发明显。
内外交困的党项现状,不少党项部族小股小股地,甚至举族投宋归附。至于其他未走的部族也是日益阳奉阴违。
半月前,党项国内要征各部质子为御围六班直,但此举遭到各部的反对,部族首领甚至当面哭谏李秉常,惹得这位国主当场好生不快。
之前汪古部侵疆被李秉常派兵击退,这本是一件好事,结果擒生军的将领当面讨赏,被李秉常驳回,弄得他几乎下不了台阶。
而将士们也觉得赏赐太少而心生埋怨。
军心已经出现不稳的迹象。
而且之后国内矛盾愈发明显,李清因汉人的关系,又长期主持朝政,被党项派别的宗室将领指责为国贼。
前几日朝野流传一封文书,指责李清等十余名官员为国贼,甚至喊出了杀李清的口号。
李清吓得因此差点自尽,最后被人救下,然后跪在宫门前整整三日。李秉常只得派兵贴身护卫对方出入。
尽管如此李清一次上朝路途中仍遭一股不知名的兵马刺杀,险些丧命。
现在中兴府里,到处一副亡国景象,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说,不用宋军打来,不出三年党项即分崩离析了。
此刻李清肃立在朝中听得宋军西征兵马百万的消息,可以感受到满朝文武脸上神情都为之一黯。
李清出班道:“陛下,东朝破竹之势已成,而我大白高国一役不如一役,而今敌倾国而来,强锋不可应挡!不如趁其大军来前,退入辽国方为唯一生机。”
李清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李秉常突然想起,当年宋军连败于三川口,好水川时,宋相吕夷简当朝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矣。’而今形势早已逆转不知多少。
“中兴府城池坚固,祖宗经营多年,又有黄河之险,就算宋军百万而来,一时也攻不下,大辽必不会坐视不理,到时两下夹击,必可反败为胜。”
“东朝倾国而来,国中必是空虚,以往我等大破东朝都是先避其锋芒,再以逸待劳,其劳师远征,粮草必是不济,守个二三月宋军不战自退。”
李清闻言摇头,这些将领时至如今还不懂的何为‘大势已去’,幻想辽国来援,且不说平定磨古斯叛乱后,辽军师老疲惫,元气大伤,是否来援且两说。就算来援,又有多少实力?
李秉常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国主颜面了,含泪道:“宗庙都在中兴府,朕焉能弃之而去。”
李清则道:“自古以来反败为胜之事比比皆是,陛下可与皇后先去辽国,臣等守着这里,待陛下请回辽师再大破宋军。”
一人驳斥道:“陛下一国之主岂可寄人篱下。”
李清道:“辽国与我有翁婿之谊,怎好说寄人篱下?”
议事未决,不少官员们为之流涕。
李秉常见此稍稍欣慰,大白高国虽到了如今这地步,所幸人心还是有的。
李秉常回到宫中看到皇后耶律仙,夫妻二人得知宋军举兵的消息相对而无言,彼此对饮了一会酒。
李秉常道:“我已决意在此守城,你与皇儿先去投奔你父皇吧,要是迟了,就走不脱了。”
“陛下不要臣妾了吗?”
耶律南跪下痛哭,一旁四五岁的孩童不知所措地看着父母这般。
李秉常顿坐床榻上道:“是朕无能,不能提拔忠臣,远离小人。此番再难收拾人心,振作遇敌了。”
耶律南看着李秉常这番鳃鳃过虑之状,不由怒谏道:“陛下每遇到大事,便痛哭流涕,彷徨失措,实不是明君之像。尽管陛下对我们母子很好很好。但臣妾还是不得不直言相告。”
“陛下未到最后,休得气短啊!”
李秉常一愣,其实到了这一步。他倒也从谏如流道:“皇后所言极是。”
说到这里,李秉常止了泪水,当下连夜召集群臣商量。
群臣被突然叫醒也是有些懵然,当即议下三事。
一是派一名可靠的大臣效仿申包胥那般向辽国求援。
二是派使者与宋军谈判,尽可能答允一切条件,保存下大白高国。
三是写一篇檄文公告,上下振奋人心。
檄文由汉人翰林学士所写,李秉常办有太学,从汉人党项青唐回鹘人中选拔优良之士。这名汉人翰林正是李秉常平日所宠信,喜欢他的文字。
所以这篇檄文也是写得洋洋洒洒,也有几分模仿《大唐中兴颂》的手笔。
檄文写了当年唐玄宗入蜀避难,唐肃宗创下中兴大业之事。这也正好契合了李秉常将兴庆府改名为中兴府,谋求中兴的意思。
这檄文写完后,李秉常很是喜欢,读了好几遍,将自己与唐肃宗一比也觉得很是贴切,同时将之前的过错都推到之前主持朝政的梁太后(唐玄宗)和梁乙埋(杨国忠)身上。
突然间一股几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意思涌上李秉常得心头,认为过去种种磨难,都是一等对他的考验,为了是这一次他可以反败为胜,在中兴府城下配合辽军全歼宋军,收复全部疆土,甚至完成李元昊当年未竟之志进取长安城。
……
章越从开封府一路赶路,抵至洛阳后,再抵达永兴军的京兆府停留。
以往章越多次路过京兆府时,这一次故地重游作为西征党项的行营在此决策军事。
因为身在京兆府无论是陕西各路还是河东路,消息传递都比汴京都短上数日,熙宁时天子为了在千里外微操战局,设立了金牌传递的制度。
金牌使者即便日行五百里,但无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不如将决策大本营从汴京移至长安。
章越方到京兆府便传问西北邮政的上下官员,从河东路,陕西路至长安府的道路通畅与否,几日可以抵达。
对方一一作了承诺。
接着章越又问当地官员经济,他们说了盐钞交子,随着西征之事,令交投市场也是愈发火热,今日暴涨,明日便暴跌。不乏人一夜暴富之事。甚至不少朝廷官吏都辞去差事,投身于此之事。
汴京百姓笑传,盐钞交子涨三日,连皇帝都不作。
章越让当地官员多盯着。
其实章越眼下作为三军主帅也是无事,就是督促粮草后勤,安定后方,军事上有句话是‘外行讲战术,内行讲后勤’,这在宋与党项的战争中是得到大量印证的。
至于具体作战上,章越除了丞相府里有一整个幕僚团队外,兵部枢密院都有参谋随军,还有临时征辟来的官员。
这一次京兆府的临行行营中,他们代替章越具体进行军事部署,而且章越还将具体战时指挥权下放给了熙河路和河东路。
其他事上,章越就没有太具体插手了。
说实话,章越也承认自己在军事上是个庸手,这点王韶当年就屡屡评价过,不用多言了。
但是外行指挥内行,也是有办法的,就是抓住两点,一个赏罚,一个是识人。
打仗我不会,识人总会吧。
识人用人,不是说简单择其善者用之,不善者罢之,而是尽量地让所有人各尽所长。比如马谡是一个优秀参谋,你诸葛亮非要让他统领一军,委以重任。最后出了差池是马谡的责任,还是你诸葛亮的责任?
平日看人就要学着先看人长处,再斟酌其短处,慢慢培养出观人用人的经验。
然后就是赏罚,用人最忌讳的就是,善善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
然后就是诸葛亮所言赏不逾时,刑不择贵。
司马法中也讲了,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赏罚的即时性一定要办到。
阵前斩将,杀人祭旗,微功必赏。
这一点上吕惠卿就非常出色,程颐就多次说过,他曾在路上等候吕惠卿一夜结果没见到,原来吕惠卿御下极严,百余人骑马经过时竟然一声不闻,程颐等了睡着了也没听见任何响声以至于错过。
所以吕惠卿治下河东兵马军纪严明,但这点放到官场上,结果就是恨他之人恨之入骨,喜他之人甘甜如蜜。
章越素来与吕惠卿反其道而行之,但治下也是失之于宽。
不过不同性格的人办不同的事,章越显得谨慎,都堂会议上他往往不言语,等到众人商量差不多了,他才拿出一些意见。就算他后来身居宰相了,也是这般。
章越极少会力排众议,常常在会议事前就试探各人言论,再在都堂上均衡了各方之论,最后制定一条可行之方案。
所以即便反对变法的吕公着,司马光,冯京等在清楚朝廷变法既定路线不可更改下,也赞同由章越来出任这个宰相。
军事上的事,章越下方将领们去办,后勤上章越交给章亘来办。现在他幕府中汇聚了各样人才,其中还有近半来镀金的。
章越也一概收入门下,官场讲得就是源远流长,一直在场的能力。
宋朝实行科举制后,世家一两代不出官员,就不免就阶层下滑,人走茶凉。而这一次攻伐党项,很可能是近年来,朝廷最后一次大规模封官许愿的时候了。
以往章越领兵时,一日三迁的官场神话比比皆是,堪称横班满地走,朱袍多如狗。而今得知章越再度挂帅。各路人马都是争着将家里的子弟往章越这里塞,千方百计地走后门。
你可以质疑世家的人品,但不要质疑世家的眼光。
为何众世家们明知辽军介入下,仍将赌注都押在章越身上?
当然世家要借重章越,章越也要借重衙内们的关系门路,以及他们背后父兄资源。
官场上十个说你好话,往往不如一个说你坏话。自己拥重兵在外,朝堂上都靠这些人说自己好话。
为官尽可能还是厚道一些,虽有天子剑在手,斩杀三品以下官员不用请旨,但章越办事上先讲个你情我愿,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请出天子剑来。
当然幕府里衙内多了,章越也是有些处不来。他从底色来说还是出身寒门,所以与黄履,郭林肯定是比韩忠彦,文及甫而言更亲近些。他平日更喜欢放开手脚与人吃酒,也不喜和衙内们谈论风花雪月,诗词画茶。
他让章亘出任幕府的机宜文字,与二代们打交道。
至于幕府中寒门出身的官员,也不可能尽善尽美,只要你有可以提供的价值,章越自也是愿作他们的贵人。不然也只能是牛马或耗材了。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数日之后,党项使者团队,或者说是向大宋请罪的团队抵达长安,此时是十一月的朔日,据大宋全面西征以不到五日。
这一支党项使者团队从西向东一路上看到源源不断的兵马和庞大的车队,日夜川流不息地从他们身侧经过西进而去。本来出使团队的党项官员都抱着些自欺欺人的念头,此刻都有些幻灭了。
甚至党项使者假装询问一名士卒,士卒也只是直言不讳告诉他,他们要西进灭亡党项,与契丹人作战。
看着宋军士卒,有的流露在脸上的跃跃欲试以及兴奋,甚至视死如归。他们清楚明白,整个大宋已经投入了战争模式,两国之间已是没有转圜了。
不过他们还是继续东行,既奉命出使还是要将流程走完。
抵达京兆府后,宋朝对他们还是肯客气,以使者的礼节款待了他们一顿丰盛的酒饭,还用金银器物为食具,同时还请了舞乐,这一切与两边和平时,宋朝接待党项的礼仪没有区别。
一直到了次日,章越便接见了他们。
党项使者向章越道:“昨日多谢司空的盛情款待,深感大宋实为礼仪之邦。”
章越却对众人直言道:“我们大宋是礼仪之邦,外交以礼仪之事来办,是给礼仪一机会,不是我必须要这么办,你若不按照我们的礼仪来办,我们便换一套手段。”
党项正使嵬名使罗问道:“敢问司空言下之意,是不是我们大白高国与大宋之间是否还有最后和平的机会。”
“司空执政后,国主一直对司空恭顺有加,还请司空念在这点上给两国军民一个生机,还天下一个太平。”
章越道:“诸位可知何为圣人?就是用自己规矩为天下定下经纬,而不从者则视为贼寇。”
“党项不服从于王化久矣,数次犯下大错,违背我大宋,而今本朝天子认为,你既不肯遵守规矩,再讲道理已是无用,故兴兵讨伐。还请转告贵主,只要他答允白服入汴京谢罪于天子,则本朝兵马虽发但一切可谈。”
国主身着白服入京谢罪,这条件比当初更苛刻了,但也不是完全封死谈判的路。
正使嵬名使罗欲说话,却见副使遇乞赏成已起身道:“我通晓汉文有句话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司空以己意凌驾于百姓之上。”
“以两国百姓为刍狗,成就一己功业之私,岂非大盗。”
章越闻言看着遇乞赏成道:“副使,你离开兴州时,妻儿如何送别?”
“送至离城十里,依依不舍。”遇乞赏成是个老实人,如实回答道,他此去心怀死志,妻儿何尝不知,岂是用依依不舍来形容。
“副使,一路从兴州而来,所见我大宋河山如何?”
“丰盛壮丽!”遇乞赏成答道,他们想起一路上所见宋朝的百姓们忙着秋收,庄稼地麦穗金黄,重重地垂下,远处高山大河不胜壮阔。
“抵我京兆府觉得如何?”
“虽未闲逛,但也知百姓富足。”
遇乞赏成虽住在馆舍,但耳边商贩的叫卖声从早到晚都没停过,可以想象出街市上熙熙攘攘的景象。
章越叹道:“是啊,这太平日子谁不想要,可是……可是李元昊当年兵临渭水,遥指长安时,又是什么景象呢?”
“司空你……”遇乞赏成怒道。
章越道:“而今本朝京兆府以西的百姓能如此富足,是因这些年来,两国相争,我们大宋一直在赢!”
“本相一直记得韩魏公耿耿于怀,当年兵败好水川之事,孤儿寡妇拦马索要丈夫父亲。如今将士不会有枉死于外之事。”
“我大宋有最好的土地,亿万的百姓。而我是大宋的宰相,要为这片土地和这里百姓谋福祉,开太平!而贵主多行不义,屡屡败战覆军陷城而不自省,本相亦有吊民伐罪之责!”
章越闻言顿了顿道:“看来你们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处境,听不进我的话,那么只有由让兵马来讲道理。”
“你们可以去汴京朝见天子,但得到的答复也是一样。”
“我劝早早回兴州,禀告贵国主,替本相问一句,汝有五十万大军吗?迟了……路就难行了。”
嵬名使罗和遇乞赏成二人闻言面面相觑。
二人告退后,嵬名使罗和遇乞赏成商量。
“我携国书入汴都朝拜宋君,你返回中兴府禀告国主消息。”
遇乞赏成闻言摇头道:“你去不去汴都递国书都是一般,不如与我一起回中兴府……难不成……难不成……你要入汴都降宋?”
遇乞赏成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嵬名使罗茫然和心虚的目光。
“你……”遇乞赏成大怒,旋即颓然坐下。
嵬名使罗道:“你也知道国中的情况,今日更知赢不了的。再说嵬名诈明与我有旧。”
“那个降宋的叛徒!”遇乞赏成大骂。
嵬名使罗道:“你错了,嵬名诈明何尝不是为我大白高国的存续找另一条出路呢?”
“或者你换等眼光,既是都身在山谷了,那么怎么走都是往上走,但身在山顶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遇乞赏成无言以对,而嵬名使罗则道:“你回去吧,你家小还在中兴府,国家如今还要得你。国主身边不能没有忠臣!”
十一月五日,宋军五路齐出讨伐伪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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