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施溪的电话打不通，此刻，施溪正坐在开往矿区的破旧的面包车上。从省城回一趟老家，可真不容易。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了邻县的县城，下火车，再坐县际班车，从邻县开到本县。到了本县，再换乘从县城到矿区的，由私人承包的面包车。又得颠簸好几个小时，才能到达矿区，那个蕴藏着‘黑色金子’的“光灰”的小镇。
矿区有个长途车的停靠点。在这里下了车，施溪早已是灰头土脸，精神萎靡、疲惫不堪。她扭头一看，王桂芝，王阿姨比她还要狼狈，她晕车呀，脚一落地，来不及走远，就在车门旁边，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呕吐，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吐的，都是黄黄的苦水，难怪说，连苦胆都要吐出来。
见王阿姨直起腰来，施溪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上前与王阿姨告别。王阿姨坚决不同意，说是她不放心施老师的身体，一定要先去施老师家看看。施溪推辞不了，只好由她。
两人一前一后，结伴而行。不是不想并排，是因为路况不允许。矿区小镇，面积不大。可是，人们居住分散，各式各样的房屋，依山就势，分布在山岗、山坡、山谷里，连接一幢幢房屋的道路，全都是弯曲狭窄的石子路、泥巴路。
施溪知道，虽说离开了好多年，这里的市政建设，因为没有专门的拨款，依然没有多大的起色。因此，她事先换掉了高跟鞋，穿上一双轻便的旅游鞋，拉着一只不大的旅行箱，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空空如也。本想给老父亲买上几件营养品，听说老父亲饮食不进，便打消了主意。等老父亲食欲恢复了，在矿区商店买吧！只是价钱贵一点而已。省去自己在一路上劳神费力，贵那么几个钱，可以接受。拉着轻飘飘的旅行箱，在土路上行走，不觉其苦。
倒是王桂芝、王阿姨，身躯本来就偏胖，一路上晕车，晕车就厌食，厌食就乏力。本来就乏力，肩上还要背着两个大旅行包。一包，是她进城采购的生活用品，不是矿区没卖的，只是加上运费，价钱比省城贵那么几块钱而已。另一包，是她的侄儿一片好心、一片孝心，给婶婶和远房亲戚买的省城的名优特产品和小食品。常言道，“礼轻情义重”，在眼下，在这个特殊的情况之下，变成“礼重情义轻”了。
去施溪的家，有一段连续的上坡路。看王阿姨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施溪煞是心疼，坚决要王阿姨把一个旅行包，放在她的旅行箱上拖着。王阿姨实在拧不过，掂量了半天，才把一个稍微轻一点的旅行包，交给了施溪。
自打在公园里巧遇，王桂芝，王阿姨，就在施溪的心目中，留下了十分良好的印象。从王阿姨对自己老父亲的关切和担心，施溪也感受得到，她与自己的老父亲，两人的关系不同一般，绝不仅仅是舞伴的关系。可是，不似舞伴，恰似老伴，到底离老伴还有多远呢？王阿姨不说，施溪也不好主动开口问。
王阿姨居住的房屋，与施溪家的房屋，离长途车的停靠点，正好是相反的方向。如果长途车停靠点，是一个固定的车站，就会有小件寄存的设施和业务，可惜，镇子太小，这类设施阙如，王阿姨只好“背着石头上山”。这么大一段路，全是一段“冤枉路”，等一会儿，王阿姨要回自己的家，还得背着沉重的行李，重走这一段路！累虽然累，苦虽然苦，可是，王阿姨不觉其累、不觉其苦。表情如常，毫无怨言。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在支撑？！施溪心中暗想：仅仅用友情来解读，已经远远不够了，一定有爱情隐伏其中。施溪又想，如果老父亲与王阿姨真的萌生了爱情，我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自家门前。还没进门，先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呻吟，灌进了自己的耳膜，特别刺耳：“哎哟，哎哟！嗯……呃……哎哟，哎哟……”
施溪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捅开房门，扔下手中的一切东西，跑到老父亲的卧室门口，不禁愣住了！
只见一个形容枯槁、面色枯黄的老头，身穿一件几乎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棉毛衣，肩上披着一件外套，依偎在被窝里，面容憔悴，精神萎靡，呼吸急促，给人以上气接不上下气的感觉，上次见面，还是花白的头发，仿佛在一夜之间，全白了，看得出来，好长时间没有去理发了，长长的头发顶在头上、乱糟糟的，仿佛一个鸡窝。
这，这真是我的父亲？我的老父亲吗？！你，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施溪心里愈加悲痛，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爹……！”朝老父亲的床前扑去。腿脚一软，还没有跑到老父亲的床前，就已经摔倒在地，额头重重地撞在了床角上。
在施溪后面进门的王桂芝，赶紧上前，搀扶起施溪，让她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施溪望着老父亲骨瘦如柴的身躯、大而无神的眼睛、灰白无序的胡须，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喃喃地念叨：“爹！爹！原谅我，原谅我！您不孝的女儿，回来晚了，回来晚了呀！”
施恩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安慰女儿：“不晚，不晚！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看，我这不是……咳咳咳，好好的吗？”
施恩从床头抽出一张纸巾，伸长右臂，想要递给女儿，擦拭眼泪，可是，够不着，只好无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腕。
施溪会意，接过纸巾，自己擦拭着眼泪。
施恩疼爱地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女儿，突然惊呼：“血！血！”
王桂芝上前两步，这才发现，刚才施溪摔倒，撞在床角上，擦破了额头。王桂芝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按压在施溪的额头上止血。
施恩说：“不行不行，得擦药！在那儿，那儿，柜子里！”
王桂芝很熟悉，打开立柜，在最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取出棉球，擦去血迹，然后，用一张创可贴，贴在了施溪的伤口上。
施溪愧疚地说：“爹！你有病，干嘛要瞒着我，瞒着我呀！”
施恩凄惨地一笑：“告诉你，又能怎么的？无非是，多一个人担心罢了！对我的疾病，毫无好处，可是，对你，影响可大了，影响你的工作，影响你的心情，影响你的健康。何必呢？”
施溪：“我早点知道，就能早点带你去看病啊！”
施恩：“肝癌，晚期了。我已经不抱指望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人有形形色色，病有千奇百怪。不是每一种病，都能治得好的。什么‘ 华佗在世，手到病除 ’，只不过是人们善良的愿望罢了。我见得最多的例子，却是，躺在医院里，受尽了痛苦折磨，结果，‘ 钱没了，病还在 ’。或者是，‘ 病好了，人没了 ’。”
王桂芝在一旁插话：“你老爸呀，就是心疼钱！当初，他手里攥着五十万块钱，我劝他，用这笔钱，去治病，可他说，不给医院做奉献，要给女儿做贡献。用这笔钱，当首付款，给你在省城买套房子。
施恩接过话头，哀叹道：”谁曾想，五十万，没了，买房子，黄了。病倒是还在，还越来越厉害了！唉，只怪我的命不好哇！时运不济，喝凉水，也塞牙！”他突然抬起头，仰望着站在床边的施溪，满怀期待地问：“有崔莺莺的消息了么？”
施溪无声地摇摇头，仿佛她多说了一个字，都是对父亲的伤害。顿时，施溪看到，父亲眼中的一团火，一团希望之火，熄灭了。他重新垂下头，佝偻着身子，不再吭声。
施溪诚恳地检讨：“爹，我想明白了：借钱给崔莺莺这事，不怪你！我一直在责怪我自己。也许，我不说‘老糊涂’那三个字，您就不会赌气，也就不会借钱给崔莺莺了。”
施恩忙说：“不不不！你骂得对，骂得对呀！我不光是‘老糊涂’，我还是 ’老傻瓜 ’。我怎么这么容易，就听信别人的忽悠呢？”
王桂芝接腔，毫不客气地说：“关键是啊，你太贪财了！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结果，掉下来一个大陷阱。看看，掉进去了吧？！”
施恩竟然不气不恼，反而苦笑着回答：“我的病根，你看得很准。王医生，能不能再开几副后悔药，给我吃吃呢？”
王桂芝又是一顿呵斥：“你呀！你是后悔药吃多了！不能再吃了！你得赶紧从陷阱中走出来。要不然啊，钱折进去了，命也会搭进去！”
施溪道：“爹！我王姨说得对！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怎么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因为你后悔，那五十万就能飞回来吗？你记住：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命比钱贵呀！你还要记住：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对于您来说，后半句，得换一换：丢了再去赚！”
施恩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人哪，不由自主，总往那方面想。想得我啊，日不睡，夜不眠，茶不思，饭不想。我也烦呐！我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上当受骗的老人，会寻短见。”
施溪不无担忧地问：“爹，你不会也有这种冲动吧？！”
施恩坦诚地回答：“不瞒你说，有过。之所以我没有付诸行动，是因为，我还心存指望，指望大骗子崔莺莺和钟老板，能够被抓住；他们俩合伙骗走我的那五十万，还能被追回来！”
施溪惊骇地叮嘱：“爹、爹、爹，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王桂芝控诉道：“你爹老拿寻短见来吓唬我。老说什么，‘早死，早了；早了，早好’；‘ 早死早投生，投生莫当人；当人一世受苦辛，不如猪狗少操心 ’；吓得我，晚上睡不安神。我想时常看看他，隔得又远；我想就近监督他，他又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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