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掷地铿锵、一字一句地将那段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文言说了出来。众人感到的，不是枯燥熟悉，而竟是震惊与认同。
的确啊，哪有人能比在场二位清谈家的天赋更高呢？哪有人能比在座首榜学子的秋考更好呢？可是这真就意味着没有天赋，他们不能有才吗？
他们无不是一个个对所追求的事物真心热爱、花费时间心血，不断磨练出来的。他们的确没那么惊世骇俗，但在座诸人，哪一个身上没点才能？
否则，他们怎么能够坐在这大鱼宴上？
此时，众人的眼神极其热烈地望着祁阳，对祁阳刚刚说的话显得认同极了。
翁卫静静地看着慷慨激昂、已然把全场观众的心都给紧紧锁住的祁阳，心下波澜四起，但脸上仍是波澜无惊。
他听见祁阳这番文言，清楚地知道，祁阳极其成功地将矛盾点转移到先天天资与后天努力中，而这恰恰是在场许多其他人的心病所在——普通人穷极一生都不可能有祁阳和他翁卫的天赋成果，但这样，就不能成为祁阳和翁卫了吗？
不是的。祁阳直接给了他们这样直截了当的回答。
只要愿意努力并付出行动，那么大家都可以成为下一个祁阳和翁卫。
这正是祁阳这番话的答案与目的。
他极其巧妙地将人心就拉拢到了这边。
翁卫静静地听着祁阳慷慨激昂陈述完自己的谈话，心里已经不时升起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但是...
说出这番话的祁阳，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
他哪里是想要拉拢人心、凝聚观众？
他说的这些话，完完全全是凭着直觉说出，既然顺口，便也说出来了，只不过注意抑扬顿挫就好。
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才性，是为离的。
对于他自己来说，自打小时候起，他就极其清楚地知道：
“没有努力，天赋算个屁。
有了努力，天赋不行也会行。”
这是他自小就认定的事情。他哪里会想到这番话的作用是诛心？
祁阳说罢这段话，将麈尾又极其潇洒地在空中摆了一道，而后安然坐直，巍然不动。
场下诸人，此时都已经被祁阳低沉醇厚的声音沉醉了。
他们听着祁阳慷慨激昂的语调，听着他说出了那些心中熟悉无比的话，竟然生起前所未有的信心——对那段文言生出来的信心。
无关天资，他们也是可以通过努力而日后成才的。
翁卫看着场上的气氛已然被带动到祁阳那边，脸上已经暗暗冒了冷汗。
但终究是舌战过众多名士，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而后，立马开口对答：
“如真如汝所言，万物生民皆可凭其气力用心而成才，然成才终者，何以仍存大小高低之辩哉？世间万民非无天性天资哉，然其天赋高低，正决其才之高低。
如庄所云：
‘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
吾固知用兵如神者，妙哉；刑赏严明者，利哉；礼法为束者，常哉；礼乐行行者，善哉；大丧私生者，庄哉。
此五者，非不高妙哉？然于庄公所言，此皆下乘。非以其无佳质也，以其境界流俗也。
吾今亦知，气力非不重也，然无天赋之秉，何以成其大才也？气力无高低，而天赋有高下；同为气力者，岂非天性高者更胜一筹？！”
场上大学师立马把翁卫刚刚说的那段文言章句齐刷刷地写了下来，口里继续稳稳当当地翻译成白话：
“武力的使用，这是道德衰败的表现；奖赏处罚以及施行各种刑法，是社会衰败的表现；礼仪法度的规定，对事物的比较和评判，这是治理衰败的表现；钟鼓之音，以鸟羽兽毛装饰的舞蹈，这是声乐礼仪衰败的表现；痛哭流涕披麻戴孝，或隆重或简单的丧服，这是哀伤不能自然流露的表现。”
大学师稳稳当当地将文言翻译完毕，立马又安安静静地站好，双手低垂，等着翁卫继续发言。
而场上的观众此时也被翁卫吸引了。
虽然翁卫站的是祁阳的对面，但他们都承认翁卫的话，其实都是对的。
他们即便可以从通过后天努力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但是他们也心里明白，想要超过祁阳和翁卫，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赋高低，真真就像一道天堑一般，横在了名士大家与凡夫俗子的身前。
而观众们，也丝毫不介意翁卫的说法。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的确是事实。而且他们听着翁卫的话，也感觉道理颇通。
若是真的才性分离，那人间之人只要努力了即可通往最好的那条道。但并不是这样的。以上五种世间统治之法宝，无一不是极其重要杰出的；但这始终是凡间世俗之民所做出的结果，在诸位圣人道人眼里，终是流俗之辈。
此五者无用邪？有用。然正是因创造出此五者之人天性非如圣人般高远，故难以想出更为好的制度方法。
才性离合，那只是这些大家才能够慷慨激昂谈谈的。
但对于在场许多人，或许从他们小时候开始，他们就清楚地知道，才性真的是合的。
他们一辈子也成不了祁阳和翁卫，也一辈子都考不上宗华秋华榜的首榜。
但翁卫的话却还没有停止。他继续着他的辩论：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若当真无才性之合，何以经中得此言哉？若当真无才性之合，何以场上诸人皆可领会吾之意旨，且皆可勤而行之哉？
故吾等可知，气力非不重要哉，然天性先天而存哉，因此天性高低，而有才之高下，此恒理哉。”
翁卫将麈尾十分轻松地放到手上另一边，脸上挂着安然自若的浅浅的笑。而且，此时他的心也已经平静多了。
他始终相信着，才性真的是合的。
和许多人想的那样，有了才性之合，方才可以解释世间诸人为何都有那么多高低大小之分。难道大家努力得不够吗？在努力了同等多的情况下，何尝不是天赋出众的那个人占据更高位呢？
而大学师们又开始在观众之中齐刷刷地快速写下翁卫刚刚说的那一句文言章句，而后继续齐声地翻译着这句话的白话文：
“资质上乘的人听了‘道’之后，就会去努力实践；资质普通的人听了‘道’之后，或者记得或者遗忘；资质下乘比较差的人听了‘道’之后，就会哈哈大笑。”说罢，大学师们继续双手垂落，安静听着，等待场上大学师的发言。
此时，在场诸人听了翁卫的话和大学师的翻译之后，更感觉到他说的十分有道理了。
假如才性真的不合，那为何老子的经中都有此高下之分？假如真的才性不合，那么为什么在座诸人、包括自己，听到翁卫这番话，却能发出不一样的感悟、呈现出不一样的反应？
何况，翁卫举的这段话，可当真是“以经注谈”。这句话一出来，不用翁卫解释，所有人都立马心领神会，知道翁卫要说什么。这句话，当真是妙。
而在场的大学师们心里却在暗暗想着：
这翁卫果然还是如此厉害。这句话说出来，看似是引谈据，讲清理，但实则这句话却暗中大大捧高了在场诸人。
顺着翁卫的意思，在场诸人，能听懂的岂不都是上等人？这种话听起来虽然是普通的引据，但是在场人却都明白，翁卫的话却是在暗暗提醒大家：
才性的确为离，天赋确有高低，但是场上的人，没有天赋为低的，皆是上士。
而这一招，可比祁阳的更为高明，更为诛心，不仅暗中抬高了场上的人，而且的的确确又符合事实理论。
无论是在理论对辩，还是气氛掌控上，完全也不输给祁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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