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一个勾栏小馆的后院地洞之下,竟然出现了一座紫禁城,你别说是明朝人了,换做任何朝代的人,恐怕都会惊掉下巴颏。
但是当最初的冲击消散之后,费林突然间又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的不可告人。
地下有一座紫禁城,这句话本身,毫无疑问极致疯狂,堪称歇斯底里,但这又关程煜什么事呢?又关赵半甯什么事呢?总不能说有人发现了这么个奇观就是死罪吧?这玩意儿又不是程煜和赵半甯造的。跟他费林就更加没有关系了,费林甚至见都没见过,只是听了一耳朵而已。
是以很快费林就平静了下来,眼神颇有些玩味的看着程煜,心说你小子也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呐,怎么遇到点事就这么手足无措的。
可是费林也不想想,就算是程煜没见过世面,可赵半甯是什么人?上过战场杀过敌人,攻城掠寨守卫边疆,那是当年成化帝朱见深亲自嘉奖过的戍边大英雄,他什么没见过?如果仅仅只是费林想的那么简单,他又何至于跟着程煜一起胆战心惊颤颤巍巍?
“煜之啊,这的确是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可是,这又跟某有什么关系?跟你程煜之以及赵副守又有什么关系?何至如此慌乱啊。”
听到费林拖长了音调打着官腔,程煜心道,你这是脑子不太够用啊,人家赵半甯一介莽夫老子口中的夯货,他都立刻就想到了这里边大有文章,可是你现在却觉得我们只是发现者,或许还认为报上去是大功一件。
“老林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或许能成为你晋升百户乃至越级晋升千户的资本?”
费林看着程煜,不语,心里却的确有点儿意动。
程煜叹了口气,说:“老林啊老林,你糊涂啊,你光想着检举有功,并且这座假的皇宫大内修建于三十年前,彼时你还不过是个黄毛小儿,这事儿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你身上,是么?”
费林依旧不语,心里再度大动,但他也敏锐的察觉到,程煜不是在夸他,而是要损他,这让费林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你有话就直讲,刚才不是火急火燎的嘛,现在突然又开始卖关子了。干么事啊,时间不急了还是滴啊?”
程煜笑了笑,摇摇头说:“老赵一开始也如你这般想法,不过他想立此奇功,倒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他是希望朝廷能给张春升一个复起的机会,也不指望别的,就希望老张能官复原职,拿着朝廷俸禄安安定定养个老。但是很快,老赵就意识到这件事么得那么简单咯,这不是什么狗屁功劳,而是泼天的大祸。用老赵的话讲,我跟他死不死的,他也只觉得陪朋友一场,死了也就罢了。可是,这件事至少会牵连他带去翠玉小馆的所有军士,那可是足足六十一条人命呐。这还不说我这边会牵连多少人。甚至于,最坏的结局,是他整个营兵卫所,都会被连根拔起。能送去边疆不全部战死不许回朝还算是好的,就怕是安个通敌叛国乃至谋逆的罪名,那可就是永世不得翻身了。而我这边,保不齐也是整个县衙都要跟着陪葬。现在你知道了,嘿嘿,老林你也需要做最坏的打算咯。”
费林皱着眉头,虽然他开始有些理解程煜和赵半甯的担忧,大明就是如此,不出事大家都很好,一出事动不动就是满门抄斩乃至株连三族九族的,尤其是株连这一条,连起来真是没完没了的。君不见方孝孺甚至被诛了十族么?
可是他依旧不太能理解,这件事,明明是发现有人意图谋反有功,怎么就会变成泼天大祸?
“哎哟喂,你真是急死老子了,你还能痛快点儿,跟老子讲讲清楚啊。”
程煜点了点头,不再卖关子,平铺直叙道:“这座院子,在三十多年前被人买下,说是商贾之家,是以马车驴车牛车来往络绎不绝,经常上货卸货。当时没人察觉什么,只是觉得哪怕作为仓库,那个院子的位置也太不方便,毕竟是在一条胡同的最深处。可现在我和老赵琢磨,那哪是什么上下货?根本就是运送各种建材,然后再把地底下掏空产生的土石运送出去。”
费林点点头,同意程煜的分析。
“数年之后,那院子里终于消停的多了,大概率是那座紫禁城已经基本完工,随后那院子的主家,就把整个院子都夷为了平地,然后在那地面上,建造起如今的翠玉小馆。按理说,新起的院子,这假山流水的,真是费了不知道多少工夫,肯定是要长久的住下去吧?可是,仅仅一年多之后,他们就将院子出售,最终被教坊司看上,给一个叫红玉的勾栏女子做了小馆。格局当然是要稍稍改些的,但也主要就是前厅动作比较大,后院基本上是保持了原样。”
“你跟我讲这些有什么倒头意思呢?我不想了解那个院子以及乱七八糟的历史,老子要知道的是这件怎么看都是功劳一件的事,怎么到了你跟那个赵半甯嘴里头就成了泼天大祸。”
费林有些急了,他被程煜这慢条斯理仿佛讲故事的模式给弄得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
“你不要急,马上就要讲到核心了。”
程煜没好气的怼了费林一句,费林无奈,只得按捺住烦躁的心思,认真的听程煜讲。
“再之后就是红玉年老色衰让出小馆,现在的翠玉姑娘接手,一晃前前后后三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费林心中一动,程煜已经数次提到三十多年,他努力的回想,三十多年前,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很快,他想到了,毕竟那件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说谋逆本身根本就是个笑话,屁事都没干成就被抓去了京城,然后就对外号称病故了,可实际上无非是朱祁钰赐了二人一个全尸而已。但是,也正是那件事,引起了长达五年之久的苗乱,为了平息那场动乱,他们锦衣卫可是没少前赴后继。
当然,那会儿还轮不到费林冲锋陷阵,他那会儿还是个小屁孩,压根都还没进入锦衣卫呢,可父辈们口口相传,谁家还没在苗乱里死过那么一两个亲朋好友?
“你不会是想讲,这个紫禁城跟广通王那件事有关啵?”
程煜深深的看了费林一眼,心道这个老东西总算是开窍了啊。
“我和老赵都是这么认为的,那根本就是广通王的儿子给他建的陵寝。”
“可有凭据?”
程煜神秘的一笑,随即把乾清宫东头那个供奉列祖列宗灵位里的情况跟费林讲述了一遍。
费林听了,再度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灵位的摆放真如程煜所言,那么毫无疑问,那个地下皇宫就是广通王的子嗣所建。
“可是广通王……那个呆逼他家老子岷王欠了一屁股债,虽说他跟阳宗王都是庶出,这笔债轮不到他们去还,但是这哥俩的日子过的也不算富裕吧?你说他们鼓动苗人帮到造反已经是个笑话了,他们哪块来的钱在地底下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程煜点点头,说:“一开始我和老赵也觉得很迷惑,但是,我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也正是这种可能,让我们彻底颠覆了这座地下紫禁城是奇功一件的想法,而开始觉得这是一场泼天大祸。”
“快讲快讲。”
“现在是弘治元年,三十多年前,早一点儿,三十七八年前,那就是景泰,朱祁钰刚刚登基。”
“哎哟喂,你个小杆子,你讲话跟老子注意点儿,不管怎么样,那也是个皇上,你特么就这么直呼其名啊?”费林急了,这反应倒是跟赵半甯如出一辙。
程煜哈哈一笑,不以为忤,继续说:“晚一点儿,三十一二年前,那就是正统复辟成功……”
没等程煜说完,费林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那可是正经的皇上了,名讳是绝对不能胡乱说出口的。
“你跟老子打住,不许提先帝名讳。”
“广通王是景泰二年意图起事,而当时朱祁镇已经被放回来一年有余,却一直被朱祁钰幽禁在高墙之内。”
费林记得简直想一巴掌把程煜抽翻了,千防万防,他还是没防住程煜说了先帝的名讳。
“你他妈嘴上就不能有点儿把门的啊,你这种吊样子,老子现在就能把你打进诏狱你还知道啊?”
看到费林气急败坏的模样,程煜不急不慌的说:“其一是我不这么讲,就讲不清楚过程,全用年号代替很是麻烦。其二呢,就是等我讲完,你就会知道,别说是提一提皇帝的名讳,就算再如何大不敬,只要走出这扇门我们能把嘴管好,那就不叫事。因为你接下来要听到的事情,比掀了皇帝的銮驾还要夸张。”
费林也是没辙没辙的了,一咬牙,道:“你快讲!”
“广通王朱徽煠起事,当然,没起成,所以他显得就像是个呆逼,活丑。可是,他就算是个二胡卵子,被人挑唆的觉得自己真有帝王之相,想要造反,他也得有所准备吧?他不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君临天下,所以随便派两个甩货到苗疆去,跟人家一讲,人家二话不说就拥护他帮他夺取皇位吧?苗人恨大明,要讲有人起义造反,他们倒是真的有可能帮。可问题是,他们总不能因为痛恨大明就帮着一个姓朱的去搞另一个姓朱的,那搞完了,广通王当了皇帝,那不还是大明的朱氏天下嘛?换汤不换药,你当人家苗人呆啊?而且,被朱徽煠派去苗疆找苗人谈判的,那两个人总不能也跟朱徽煠一样蠢吧?他们也觉得朱徽煠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就天下归心?然后他们纳头便拜就两手空空的去找苗人谈判了?肯定不可能。要我讲,朱徽煠肯定是让那两个二百五带了大量的金银粮草,你想让人家帮你打下他老子的封地,你总要先把粮草准备好吧?而且,朱徽煠肯定不是瞎胡搞,他起事的第一站,是冲到他家老子的封地武冈去的,这说明他也有充分的谋划。只是苗疆首领没敢跟他起事,并且把他给告了。这才让他最终被都御史派人给抓去了京城。”
费林听得是直摇头,哪怕广通王的确就是个傻子,可程煜这么评述皇室成员,终归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听着听着,费林也就逐渐习惯了,拿程煜一点辙都没有。
“你不要跟老子讲历史,广通王造反,以及就算那个紫禁城是他建的,跟我们有个屁的关系啊。“费林真的急了,甚至薅住了程煜的脖领子。
程煜不急不忙,掰开了费林的手指,缓缓道:“你也知道朱徽煠穷的一比吊糟,那么他又是哪边来的钱给苗人提供粮草呢?而且,他犯的是谋逆之罪,要是朱祁钰想杀他们兄弟俩,为什么押去京城之后不杀,反倒是等到一年之后才杀?还有他那个弟弟朱徽焟,他什么都没干,怎么就被湖广总督发现伙同谋逆?他们兄弟俩在湖南,湖广总督驻地在湖北,千里之遥,消息这么灵通的嘛?这只能说,他们兄弟俩谋反这件事,一直都在朝廷的掌握之中,眼见一人事发,那么另外一人也留不得,必须一起处置。”
费林总算是咂摸出味儿来了,脸色变得严峻无比。
“你是想说,他们谋反,是朝中有人给他们出了钱,事败之后也是那些官员迅速的封口乃至最终的灭口?”
程煜点了点头,说:“我和老赵认为,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出自于朝中一些重臣的谋划,他们希望能借着朱徽煠朱徽焟兄弟俩谋反这件事,逼朱祁钰退位,迎回朱祁镇这个真正的皇帝。毕竟,朱祁钰继位这件事,当时只是权宜之计,甚至朝中那帮老臣最初也只是让朱祁钰监国代为执政以期稳定民心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拥护他当皇帝。若不是孙太后和于谦手段过于凶残,朱祁钰是坐不稳那个皇位的。可是,朝中群臣真的就甘心情愿受到于谦的压制么?当时于谦可谓是一手遮天。想要摆脱这种一人凌驾于内阁之上的局面,就必须让朱祁镇复辟。更何况,朱祁镇才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而朱祁钰终不过是窃位而居罢了。”
费林眼前一黑,脚下甚至都有些疲软,身子晃了晃,他急忙扶住身旁的墙壁才终于稳住身形。
“这些都不过是你跟赵半甯的猜测而已……”费林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他只是不想把这件事往最坏的方向上去想,但是,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他知道,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这个地下皇宫就必然牵动着朝廷最高层的风云,那可不是他一个区区锦衣卫总旗能够搅动的起的。
真要是如同程煜和赵半甯猜测的那样,当初朝中少说也得有过半的重臣参与过此事,而等到朱祁镇复辟之后,居然会宣召广通王的子嗣进京,并且昭告天下广通王并未谋反,还允其将尸身运回封地厚葬。这也正是对广通王当年所行之事的一种弥补。
但是,即便朱祁镇已经成功的复辟,最终也是朱祁镇的儿孙接掌了天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以及那些朝臣的后代,就会愿意这样一段历史被公诸于天下。鼓动皇族造反,无论如何,就算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支撑,那也终究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哪怕是现如今的皇上朱佑樘,也不可能就此免去那些人的罪名。
一旦追究起来,必定是朝野震荡。
皇帝到底是会为了塔城区区八千营兵,数百锦衣卫去追究当年那帮涉事的大臣,还是会为了安定的大好局面,镇杀所有的知情人,以将当年那段历史彻底的埋葬?
费林知道,这个选择,其实很容易做。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程煜和赵半甯,在见到那些灵位,以及确认了石棺当中躺着的是广通王朱徽煠之后,会如此的忧心忡忡。
“所以,你认为,当初那些重臣为广通王准备了大量的金银乃至粮草,但是广通王还没举事便已事败,而他的子嗣截留了这些钱财之后,却都用来为他的老子建造一个地下皇宫,好让他活着当不了皇帝,死后也能过过住在大内皇宫里的瘾?”
“也不止是过瘾的事儿吧,毕竟那些钱,他们也不敢真的拿出来挥霍,岷王一脉穷困潦倒,到朱见深在位的时候还勒令继承岷王位者继续还债,而朱徽煠兄弟俩的后人却突然拿出大笔银钱挥霍无度,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所以,这笔钱就只能花在见不得光的事情上,比如……”
费林沉默的点了点头,心道虽然只是猜测,但倒也丝丝入扣,关键是他们赌不起啊,赌的不好,死的可不只是他们几个,那得牵连多少人多少家族?
这事儿不想还好,越想越是让人细思恐极。
“你跟赵半甯想怎样?”费林不敢多想,有气无力的问。
“合官府、锦衣卫以及营兵之力,封锁塔城,捉拿古今以来最大的盗墓团伙、盗墓家族的余孽,务必除恶务尽。而翠玉小馆,就是当初该盗墓团伙收藏数代乃至十数代人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之地。只要最终拿到了发丘中郎将本人,挨个儿把他们全斩了,再把地下皇宫彻底摧毁埋葬,将里边的那些珍宝取出,上缴朝廷。这事儿才得圆满。”
费林闻言默默点头,心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只要动作足够快,加上是三方联合,无论哪一方的上峰下令都不好使。到时候把地洞填了,又缴上去那么多的稀世珍宝,功劳也都一并让与自己的上司,这样,各方各面都好交待。
但是突然,费林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一把又揪住了程煜的脖领子。
脸红脖子粗的问道:“你们居然放走了那个发丘中郎将?!”
“这事儿说起来也跟你们锦衣卫有关,你手下那个小旗黄平,他不出意外也是发丘一脉的人,当然是外戚,发丘一脉这些年在朝廷里埋下了不少棋子,基本都是外戚,当不了官,但却都是能来钱能来事的位置。黄平也算是异类了,至少他是有着正经官职的。”
“那你还不赶紧去抓贼,还跟老子在这块默默唧唧老半天?”
“老赵和我孙大哥去抓人了,你要是不放心,现在赶去北城门,或许还能看到那个所谓的天官被抓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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