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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鼓 + 沃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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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鼓

声音出来,似撞到了厚壁上一样,倏而被呼呼的寒风淹没。

我睁大眼睛望着歧周,充耳而来的是疯狂的呐喊声,泪水滚落,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远远可见王旌的一角仍在城头飘摇,城下的戎人像潮水一般涌上前去。

最后的一丝冷静被恐惧吞没,我倾身向前,急急扯住御人的衣裾喝道:“回去!”

“姮!”臂上一紧,燮拉住我:“勿慌!”

“让我回去!”我大力地挣扎,无奈丝毫抗不过他,心头急怒交加,我低头就要朝他的手腕咬下去。

“姮!”燮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车板上。我正欲蹬出脚去,却听他大声向左右命令:“援师已至,稳住!”

我的动作瞬间停住,惊疑地抬头,援师?

望向歧周,人声夹着兵刃撞响,依旧喧闹鼎沸,却隐约可以听见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浑厚而密集,竟似是周人戎车的鼓声。光照微弱,城下的情景并不分明,却仍看到戎人的进攻已经出现了乱象,原野上,似有金石交撞的铿锵声传来。

是觪?我心中一阵激荡,这才发觉肩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我坐起身来,燮没有看我,只将双目注视着歧周,面部的轮廓映在火光中,沉静依旧。

战场上的情势已然急转直下,我们这边却不容乐观。我听到一阵马蹄声渐渐逼来,转头望去,竟是一众戎人正朝这里追赶,他们有人举着火把,只见人影密密麻麻,竟似有几十之众。而前方的道路上,也有许多人马举着火把正向这里奔来,再过不久,我们就要腹背受敌。

我瞪大眼睛,心再度高高揪起:“燮……”

“只恐戎人将我等视作了贵重之人。”未等我说下去,燮沉声道。

我明白过来,戎人一心围歧周,乃为城上王旌吸引。方才城将破,他们又发现这突围的车上携有女子,燮便很有可能被认作身份特殊的人……

“携妇而逃,”燮冷笑:“安得小觑我周人!”说完,他站立起身,大声下令:“速与援师会作一处!”

众人应诺,纷纷握紧手中兵器,御人大喝一声,将戎车调转方向,引众人往东飞驰。

“坐在我身后勿动。”燮微微偏头,低声对我说。

我颔首,没有答话,心扑扑跳着,双目盯前方。

夜风夹着朔气的寒冽迎面扑来,身上却不觉一丝冰冷。城头的火光愈加耀眼,各种喊叫声交杂地扑来,我双手紧握着直兵,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乱。

不断有流矢飞来,被车左车右竖起的盾牌挡去,像石头击打般钝响。交战双方发现了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明灭的火光中,我看到四周有许多戎人包围了过来,加上后面追赶的人,已然步入险境。

我一手扶在车沿上,膝盖被颠簸的戎车磕得生疼,却一刻也不敢放松,攥着出鞘的直兵,神经绷得紧紧的。燮站在我前面,似无所畏惧,身躯挺得笔直,指挥御人冲入敌阵。

只见前面的车右挥动长戈,刃上血光一闪,惨叫声凄厉入耳。车后的侍卫也兵器挥戈劈向上前的敌众,金石交撞之声真实地响彻四周,不时有人痛呼落马,又被飞快地抛在后面。

浓重的血腥味充溢在空气中。御人颇有经验,戎车在他的操控下左冲右突,速度不减,只往敌阵的薄弱处突击。厮杀一阵,援师的旌旗终于眼见着渐渐近了,我看到一辆兵车朝我们驰来。

车左大声通报燮的名号,兵车上的人遥遥一礼,掉转方向引我们奔入王师阵中。

鼓声滚动如雷,只见当先的戎车上,一人弁冠俨然,正是觪。

我定定地望着他,心中悲喜交集。目光相接,觪看到我,眉间倏而释然一展。

待近前了,他却望向燮,在车上一礼,宏声道:“国君。”

燮亦站在车上还礼:“太子。”

“杞觪来迟,”觪没有说多余的话,正色问燮:“不知城内现下如何?”

燮答道:“城内有虎臣领戍师并国人五千余。”

觪沉吟,望望歧周,道:“杞觪引豳两千戍师全数到此,虽召师未至,却仍可成合围之势。”

燮颔首:“戎人器陋,又兼长途奔袭而来,虽众,不足惧也。”

觪吩咐从人将我安置到了一辆兵车上,命令整军,随后,转身执桴,猛力地在戎车上击起鼓点。旁边的从车上也应和地擂鼓,未几,只见歧周城头王旌一扬,相似的鼓声远远传来,鼓点响彻地夜色沉沉的原野中,激荡而振奋。突然,戎人一阵骚动,我远远望去,歧周的城门已经洞开,火光下,十数辆兵车引着人潮奔涌出来,隐约可见当前的戎车上,一人昂首站立在当中,身形颀长。

我望着那戎车冲入戎人阵中再见不到影子,心中似火一般燎烧,听到传来的冲杀声,身体僵僵的,掌心泌出了黏腻的冷汗。

周围人们的士气却愈加高涨,觪宏声喝令,车马开动,他与燮的戎车并行在前,引着王师的阵列向战场驰去。人喊马嘶,我乘坐的兵车也跑了起来,跟在车列的最末,后面拥着徙卒。

喊杀声如潮水般扑向战场,两面夹击的气势下,戎人虽也有马匹,却已然乱了阵脚,不过依旧顽抗。我望见觪和燮的兵车分开方向冲往戎人之中,无数兵刃在暗淡的光线中划过明亮的一瞬,呼喝声和马匹的嘶鸣混在一起,似乎连城头烽燧的残火也要被血色染红。

突然,前面一声尖刻的惨叫声传来。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辆兵车上,车右被一只铜矛透胸挑起,在空中高高一转,整个人被抛向了后面的徙卒之中。

我目瞪口呆,心中一窒。

那执矛之人满面虬须,是楚束。

众人一阵惊怒,纷纷将干戈挥向楚束。他却颇有巨力,将铜矛一扫,兵器折倒一片,竟无人可近他身前。

倏地,楚束抬头往这里看来。视线刹那相遇,一股寒意猛然窜上我的脊背。我意识到,这个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来历……未待我往下想,楚束却突然挥矛刺倒面前两名士卒,直直骑马朝我冲来。

恐惧霎时凝滞在四周,我的心脏几欲跳出胸口,却瞪着他,本能着握紧直兵。

车左怒喝一声,朝楚束射箭,却被他以矛干挥开,再近前抬手一刺,车左跌落了兵车。下一瞬,那杀气凌然的双眼直视向我,矛头上的鲜红透着寒光掠过视野……突然,一个强劲的弦响破空疾来。楚猛然俯身闪开,箭没有射中他,却将坐骑的脖子贯穿。

马嘶叫地倒下,楚束也滚落在了地上。

周围的兵士见机上前,将戈矛向楚束刺去,却被他飞快地挥矛挡去。紧接着,他机敏地站起身,虽没了坐骑,却勇力无改,铜矛随手臂一转,又连伤几人。

这时,一个熟悉的怒喝声传来,我望去,心猛跳一下,又高高悬起。

姬舆手持长弓,正站在戎车上朝这里驰来。

楚束转头,大吼一声,即将矛头迎向姬舆。

姬舆面若寒霜,傲然从车右手中拿过长戈,抬在臂间直指楚束。

我双眼望着前方,言语不能,只觉血液瞬间凝住,心跳似乎停住。

戎车飞快向前,与楚束错身之际,暴喝声起,戈矛“锵”地狠狠相撞。只见刃光划过,火星四迸,楚束的矛歪向一边,矛头已瞬间断去。未待众人反应,姬舆手中的铜戈又是一挥,我几乎悚然出声,只见血雾喷红了空气,楚束猝然沉沉倒在地上,胸口猩红狰狞。

王师众人见状,顿时群情激昂,楚束横在地上的尸体转眼即被呐喊奔走的人群挡去。我仍惊魂未定,抬眼,却见前方的戎车上,姬舆炯炯的目光看向了我。

心中虽仍砰砰迸撞,却似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充满,驱散了恐慌。我远远望着他,只觉喉头骤然涌起百般滋味,还未来得及体会这重逢的悲喜,泪水已漫上了眼底。

只听震耳的鼓声响起,姬舆转身挥戈大喝,士卒呼声高涨,跟随兵车继续冲击向戎人。

喊杀声雷动遍野,我乘坐的兵车也随人流向前。早有甲士登车补上车左,火光如昼,姬舆的戎车没入人海之中不辨了踪迹,鼓声却仍阵阵传来。

我抓紧颠簸的车沿望向面前,戎人骑马集结向兵车冲过来,车下众士卒的举起戈矛蜂拥刺去,车左的控弦声中,刃光箭影交错,无数的呼喝惨叫响在耳畔。车兵如利刃在俎,无往不克,所过之处,遍地尽是杀戮过后的狼藉。

戎人再无力抵挡会合在一处的王师,我听到周围已经有人在呼喝胜利,渐渐会做声浪,一波一波,和着鼓声,将人马的嘶号吞没。

歧周的城墙渐渐近了,我抬头,烽燧的映照下,王旌上的红色与白色相衬,愈发显得如鲜血般炽艳分明……

沃若

十月大蜡,鼓声阵阵,铙磬合鸣。

社前,彩衣缤纷如霓虹。一名巫女翩然转身过来,口中高声吟歌,唇上的嫣红映着笑靥,在岁末萧条的颜色中,愈加显得艳艳,堪比春日水边的花朵。

沫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搓搓手,双眼却看得有些入神。人们常说商人好巫,如今看来确是不假,连样美好的巫祭,恐怕也只有在故商之地才看得到了。

“阿姊。”旁边的牟拉拉她的衣裾,小声说:“那女子的脸如何这般白?怪吓人。”

沫瞥瞥他,觉得好笑:“胡说甚,她可是在仿仙娥的模样。”

“仙娥?”牟嗤了一下:“她是仙娥阿姊是甚……”

“嘘!”未等他说完,沫看到不远处的宗伯正皱眉看向这边,赶紧打断,牟随即噤声。

牟也是个懂得夸赞人相貌的大人了呢。沫不禁弯唇笑笑。

从镜中或从别人的眼神中,沫也明白自己长得不坏的。许多人都说卫伯的女儿是王畿最好看的女子,在镐京时,她每回乘车到街上,也总有无数的目光追逐而来。

“那是沫……”她听到人们小声议论道。

沫知道自己的名很稀罕,因为每个人初听到时都会以为自己没听清,好奇地再问一遍。事情也果然是这样,她长了这么大,从来没遇过同自己重名的女子。

她问过母亲这名的来历。母亲说,当年她出生时,还是康叔的卫伯正随武王攻入朝歌,回来之后,便给她取名沫。是这样……沫不由感慨,自己与卫国的际遇倒是很奇妙的,君父给自己取名时又何曾想到,不出几年,他又恰恰给封到了卫国……“文王之孙,武王之侄,除了王姬,天下又有几人及得吾女?”母亲常常看着她,骄傲地说。

沫心里也这么觉得,而且事实也证明,天下人的确跟她们想得一样。从十岁起,便开始有人向卫伯打听沫的婚事,随着年龄一岁一岁地增长,问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今年她已满十四,镐京的家宅更是日日有诸侯贵族的媒人登门。

这般情景,女子自然是喜悦自豪的,沫也不例外。可她看着那些人,又想,自己的夫君大抵身份不凡,一世的幸福可就是这般?

她常常觉得茫然,自己将来的生活该是什么样?

冬去春来,沫随君父返回了宗周。

三月已至,人人为上巳日准备节庆,贵族们的游猎也一场接一场地开始了。自从沫回到镐京,身边的年轻女子也无不在谈论游苑。

“……宋、申也为公子遣了媒人来,可沫总说不喜。”太后宫的堂上,卫伯夫人与太后低语道,眼睛向沫瞅来,不掩笑意。

卫伯与武王是兄弟,卫伯夫人也与邑姜太后交情甚好,新年归来,头一件事便是去王宫里看她。

声音虽低,却听得清楚。沫坐在席上,只觉尴尬无比,心中嗔怪母亲多舌。

太后亦含笑,道:“也难怪沫,未及笄之女,选夫婿可须慎重。”她问卫伯夫人:“不知如今卫伯可有合意人选?”

夫人摇头:“国君也总说不急。”她叹了口气,看看太后,似惋惜不已:“我见师尚父的公孙倒是个个出色,只可惜人人已有家室。”

太后笑出声来,道:“那些小儿不过好征伐田猎罢了,若有,卫伯还须舍得沫远嫁。”

夫人笑而不语。

这时,一位王姬走了进来,向太后与夫人见礼,笑盈盈地说众贵女和沫约好了去苑中游玩。

太后微笑,让她们下去。沫如释重负,起身告退。

早春的庭中绿意盎然,阳光也格外的好。步履轻快地出到宫门时,沫抬头望见道旁的老桑已是枝叶繁茂,层叠的桑叶中,压着串串紫红的桑果。

“如今仲春方过,这桑果竟就熟了。”沫惊讶地说。

王姬回头,看看那老桑,笑笑:“今年回暖甚早,稍后我等还要回来品桑果。”

沫颔首,随她往苑中走去。

宫中的林苑里已是芳草缤纷,来游苑的人不少,贵女们银铃般的笑声阵阵传来,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王姬去找众姊妹了,沫则走到贵女中间,不少人与她见礼,纷纷让出茵席。沫微笑地还礼,在一旁静静坐下。

贵女们正在说着昨日的春狩,话题聊到了青年男子们身上。

“自然是叔虞好看。”一名贵女肯定地说。

“他是王子你自然说他好,”旁边一人却不以为然:“依我所见,最英武的当数王孙岌。”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不少人赞成的声音……

叔虞和王孙岌都是沫的同宗兄弟。她听着贵女们的话,心中一丝兴趣也没有,闲闲地抚弄着手中刚折的一段柳枝。

两名贵女各执己见,越发争执不下,这时,却听一人喜道:“洵来了。”

众闺女抬头,皆笑开。

沫也望去,只见叫洵的女子款款走来,笑道:“我来迟了。”她的脸圆圆的,长得不如沫好看,性格却极好,人人都喜欢她,在王畿的贵女中是个玲珑人物。就拿沫来说,她与贵女们的交情泛泛,洵却是个独一无二的例外。

未等她入席,早有心急的人将刚才议论的话题说给她听,道:“洵倒是来评断,到底谁好?”

洵笑道:“美丑各人入眼,如何断得?”众人正要不依,她却掩口,目光盈盈:“洵方才听说教场中人已到齐,稍后便无处立足了。”

“啊?“女子们相觑着一惊,忙起身,各自朝教场那边过去。

看着她们离开,洵转向仍坐在席上的沫。

沫冲她笑了笑。

洵莞尔,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道:“沫不去教场看射御?”

沫不答反问:“洵不去?”

洵淡淡地笑:“不去。”

沫讶然:“为何?”她记得她们去年观子弟射御时,洵说她喜欢王孙岌。

洵没有立刻回答,她注视着沫,稍倾,道:“沫,君父要我入宫。”

话语声轻轻的,沫望着她,却一时没了言语。

天下已定,周公还政,天子正当年轻,沫知道不少诸侯都有贡女的意向,却没想到竟会轮到洵。她忽然想起那时天子婚娶,她和洵两人在宫宴上看新王后,洵那时开玩笑地对她耳语:“这新妇面相生得厉害,,只怕要苦了将来那些庶妃……”

沫不知当说些什么好,过了会,问她:“洵愿意?”

洵垂下眼帘,唇上浮起一丝苦笑:“愿不愿如何?此乃君父之命。”

沫看着她不说话。

洵抬眼望她,忽而展颜一笑:“沫为何这般看我?那是王宫,我必是过得好的。”

沫也笑笑:“如此。”

二人说了一会话,洵的侍婢走来,说她的母亲正与先王的几位任姓庶妃游苑,要她过去。洵向沫无奈地弯弯唇角,起身随她去了。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沫却忽然觉得没了看射御的兴致,她四周望望,站起身来,沿着花木扶疏的道路闲闲游逛。

踱了一段,沫还是觉得兴致缺缺,竟有些想回家。她抬头看看天空,算着母亲大概也是时候回去了,便又慢慢转回了太后宫。

到了宫前,沫正欲入内,却被寺人拦住。

“太后正见客。”寺人道。

“见客?”沫望望庭内,问他:“我母亲呢?”

寺人答道:“卫伯夫人方才同众妇去了苑中。”

沫一愣,点点头。

母亲竟不在……沫回首向远处望去,宫室屋脊的背后,林苑高高的树冠探出一片。还要回去吗?她的心里生出些莫名的焦躁。

正无所适从,沫瞥见了近处的那棵老桑。

新发的桑叶在阳光下碧绿可人,桑果串串挂在枝头,引来蜜蜂“嗡嗡”转悠。

沫看着它们,忆起去年在太后那里尝到的甜美滋味,心中不由一动。她四处看看,见无人,便走到树下。

她仰起头看了看,望见正上方,一串桑果长得粒粒滚圆发黑,朝它伸出手去。不料,那果实挂得太高了,沫踮起脚,尽力伸长手臂,却还是差一点点。正无计间,振翅声起,她的眼角瞥见一只蜜蜂正朝自己冲来,心中一慌,忙偏头躲开,闭起眼。

一阵微风忽而拂过,沫听到“啪”地轻响,蜜蜂似被什么挥了去。她睁开眼睛,面前多了一片素白的衣袖。

“桑果美味,贵女却须当心蜂蛰手。”一串黑紫的桑果递到她眼前,只听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耳旁响起,带着笑,缓缓的,却极好听。

沫仰起头,阳光灿灿的在那人的素冠后照来,她不由地眯起眼睛,又惊又诧,这是什么人呀?

太后宫中的桑果仍如往年甜美,送来的一小笲很快就被牟吃光了。

“如何不送多些?”牟意犹未尽地说。

卫伯夫人看看他,笑道:“你今日若肯随我等去见太后,如今只怕撑得不肯再吃。”

牟撇撇嘴,稚气的脸上满是不屑:“每回去见太后都须得坐一两个时辰,不如教场有趣。”他说着,突然转向沫,笑嘻嘻地说:“阿姊,你猜今日有几人同我问起了你?”

沫看着表情捉弄的弟弟,面上一窘。

“哦?几人?”沫正要怪牟唐突,却听卫伯夫人缓声问道。沫转头,只见她微笑地看看自己,又看看着牟,神色间竟无一丝责难。

“八人,”牟得了母亲的许可,狡猾一笑,大摇大摆地伸出指头认真数:“前日的郐国公子也来问我,加上他便有九人。”

卫伯夫人笑意更深,身旁的两名世妇也相觑抿唇。

“谁许你胡说……”沫一时觉得难堪,脸上涨红,着恼地便伸手要打他。

牟忙笑着躲开,便起身边向卫伯夫人道:“牟还须见君父!”说着,起身跑开了。

“勿教我明日找到你!”沫朝他背影恨恨地喊道。

堂上的人却愈加笑出声来。

“羞什么,”卫伯夫人和颜悦色,遣退旁人,在沫的身旁坐下:“吾女是个大人了,太后也已知晓你择婿之事。”

沫转头望着母亲,双颊嫣红,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谈起婚事,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卫伯夫人却似心满意足,抬手抚抚沫的头,想了想,道:“郐国不错,只远了些,沫要留在王畿才好。”她神色自豪:“便是在王畿,可与吾女相匹者也是无几,除却天子宗亲,吾女何人嫁不得。”

沫的脸愈加红了,却漾满笑容,将头埋入母亲怀中。

师旅的队伍在青翠的原野中如长虫般迤逦而行。

碧空下,团团云彩如新出的丝绵,乡野中的里舍散落在桑林田间。

放眼望去,只见禾苗如展开的茵席一般铺开去,似乎无边无垠,极目处也看不到一点山峦的影子。出了周,四周景色渐渐起了变化,如今再不见林壑起伏,只有这一望无际的平原。

从王畿出来半月,沫对眼前的天地虽然早已不像初见到时那样好奇,却仍感到有趣。

道旁的田里立着不少做活的人,风暖洋洋地拂面而来,夹着一阵女子的歌声,宛转悠扬。

沫手扶帏帘,睁大眼睛仔细听,只觉甚为悦耳。

“卫人歌声这般好听,无怪母亲说君父封卫乃一桩美事。”待那声音远去了,沫似有所悟地说。

保氏和旁人都笑了起来。

“此乃野人闲来吟唱,怎比得乐师技艺。”保氏笑道。

沫不以为然,转头问她们:“方才所歌为何?”

“所歌为狡童媛女。”一名通晓卫语的寺人道。

“哦?”沫来了兴趣:“说与我听。”

那寺人想了想,道:“言狡童媛女,佩椒佩芄,相遇在洧。狡童媛女,拮蕙拮兰,相赠在淇。”

沫回味着刚才的歌,道:“而后呢?”

寺人笑道:“小人未听全。”

“哦?”沫有些失望。

旁边的保氏伸手将帏帘放下,把沫拉回车内,笑道:“自然是相执相携,永以为好……”

身上一阵凉,沫睁开眼睛。

自己躺在床上,被子不知何时褪到了一旁,露出半边身体。幔帐被夜风吹开了,一晃一晃的。

原来是梦。

沫吸口气,捂好幔帐,拉上被子。

室中黑暗沉寂,沫重新躺好,方才的梦境在脑海中浮起,渐渐有了印象。记得那是自己随君父第一次去卫国的事。算起来,自己当时似乎才九岁,旁的事情早已记不分明了,唯有那歌声仍是清晰。

沫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眼睛睁开又合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脑子似乎清醒得很,白日里的事一并涌了上来。宫苑里同洵的谈话,牟的玩笑,母亲的言语……

对于自己的婚事,沫自然是想过的。不过在她的眼里,成婚无非就是看到的那样,两个人在一庙中行过礼,便从此相伴直到白头入土。

譬如母亲。

沫小时候曾好奇地问母亲如何嫁给了君父,她笑着说,当年母家不在丰镐,自己连康叔是何人都不知晓。到及笄之年,家中迎来了文王的媒人,不久,自己就定给了康叔。

“直到你君父来迎,母亲才知道康叔原来是这般模样。”母亲笑着说。

沫听了,隐约有些失望。

“只是如此?”她眼睛转了转,问道。

“只是如此。”母亲颔首。

沫仍觉困惑,却再没有问下去。年幼的她只想着,既未见过,便无兰蕙相赠之事了。君父是王子,母亲出身贵族,皆钟鼓馔玉之人,莫非还比不得乡野歌谣里的狡童媛女……

待她全弄明白,自己也与母亲出嫁时的年纪相近了。

来迎自己的人是谁,沫不是没有猜测,只不过她发现自己是完全无需操心的。君父母亲自然会给她选好,夫婿的身份地位自不消说,并且母亲很早就说过,必定要挑个易相处的。有了这样的保证,沫安下心来,兴趣却也逐渐淡了,到后来媒人盈门,她竟从不过问一声,连保氏都笑她沉稳得不似待嫁女子。

沫苦笑,自己只不过从不在母亲和保氏面前提起罢了,身边的交好贵女都年纪相当,此类话题是多了去的。

她们聚在一起,衣饰与男子从来是说的最多的。便如今天在宫苑里一般,教场上的青年永远有新面孔出现,贵女们也总会说得神采奕奕。王城里的贵族,与沫同宗的占了不少,而她对那些教场上纵马驰骋的身影却也无多兴趣。

所以,沫大多时候只是听,但她并不讨厌。

洵也一样,她的理由却直接得多。

“说了许多又如何?反正将来也由不得你我。”私下里,洵说。

沫笑笑,其他贵女们又她们何尝由得自己?只不过到底要留些念想罢了。

“沫又究竟欢喜什么样的?”洵常好笑地问她。

什么样的……这话现在重新在脑子里想起,一片青翠的光影掠过,沫的心中似乎被什么触到一般。

那人替沫驱走蜜蜂,采下桑果。他的声音极其好听,像庙中那新制的大磬,淳厚而明亮;阳光透过交织的翠叶,将他的眉目勾勒得俊逸出尘。

他看着自己,唇边带着笑意,双眸深邃。沫望着他,竟忽而想到巫女神汉口中礼赞神灵的那些祝词。

太阳似乎有些灼目,沫低下头来。许是因为被人看到偷采桑果,颊边有些隐隐浮热。

掌中,一片桑叶托着紫红的桑果,饱满光亮,似乎能嗅到甜丝丝的香气。

“多谢……”沫怔忡片刻,这才想起行礼。话音出来,却有些细声细气的羞窘。

那人没有答话。沫只闻得一声低笑,如三月微醺的轻风,似有似无地拂过耳边。待她抬头,却见那人已经转身离去,煌煌的日色下,只余下一个孑孑而宽阔的背影……

现在想起来,沫仍觉得尴尬。可那人的音容,却时而浮现在眼前。

夜风吹拂,将幔帐如水面般微微漾动。沫的心中似闪过什么,突然支起身来,披衣下榻。

白日里的穿过的外衣静静挂在柂上,沫走过去,伸手朝袖中一阵翻找。片刻,指尖触到一片柔滑的物事,沫停住手,将它取出来。

她走向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

再低头看向掌间,沫不觉微笑。月光的银辉淡淡洒入,只见指间,一片桑叶映得沃若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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