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这是自己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着年轻人的睡脸吧？
以前都是反过来的。
就像是童话中描述的情节，王子披荆斩棘，穿越重重险阻，终于见到了沉睡在古堡中的美人；或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反派追杀的侠盗无意中闯入了公主的房间；由此开启了一段梦幻的故事。但林格既不是手持宝剑无畏挑战，踏上旅途扞卫世间正义的王子，也不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戏耍恶人于股掌之中的侠盗，他只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牧师而已。因此他总是很平静地走入少女的房间，平静地等待枕上人坠入梦乡后，才又平静地离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既不会像善良正直的王子那样，受内心情感的挑动，不由自主地吻上睡美人的嘴唇，尝试用一种真挚的力量将其唤醒；也不曾像洒脱风趣的侠盗那样，面对一双懵懂胆怯的眼眸，用生动而诙谐的语言拉近距离，也让不谙世事的公主头一次产生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他有时候在桌边看书，有时候则走到窗前眺望夜色，看见月光正向云鲸空岛无止境的旷野上奔跑，云中巨人拖曳着雾的海洋，追逐飞鸟的脚步，潮汐涌动之间，是浪与心跳的声音。
但奥薇拉并不希望他是个王子、是个侠盗、或是童话中某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她只希望他是林格，一个平凡而普通的牧师。她知道年轻人看书的时候从不会很用力地翻动书页，也知道每次他站在窗前都刻意压制着自己的呼吸，因为不愿吵醒一个在漫长孤独后好不容易获得了睡眠资格的灵魂。但奥薇拉依然能够听见、能够看见、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纸张时的触感，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他就在那里，在这个狭窄的方寸房间内守候自己，从未离去，仿佛两人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人，两个灵魂从一开始就如胶似漆，不可分离。
因为他不是童话，而是现实，所以，自己才能像现在这样，获得注视着他的资格。
这颗饱受风吹雨打的心灵总是在承受世界的压力和他人的非议，却也总是在为世间的不幸而悲伤，直到今日终于得到了短暂的休憩时刻，平日里紧绷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呼吸平稳悠长，像是个终于卸下了重担的孩子。日光透过舷窗的裂隙，在他脸颊投下细碎的光斑，连睫毛末梢都染上了浅金色的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着他，让人不忍心打破。
当林格注视着自己的睡脸时，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呢？
奥薇拉不知道，因为这是她头一次体验。
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在催促，那是源自内心早就有过的渴望，还是一时不察的真心？奥薇拉看着那微微抿着的、线条清晰的嘴唇，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她的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在寂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视线里，林格沉睡的面容在缓缓靠近，细节变得愈发清晰。她能感觉到自己温热的呼吸似乎与他轻缓的吐息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妙而不可思议的气氛，既让人心慌意乱，也有种想要豁出一切去实现它的欲望。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墙角苔藓中细微的窸窣、远处隐约的风声、战舰金属结构的低沉嗡鸣，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
她的影子轻轻覆盖上他的脸庞，距离在无声无息间缩短。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阳光与尘土的气息，还有一丝吐司残留的微甜麦香，夹杂着地底世界特有的酸与苦涩。一种朦胧的眩晕感忽然攫住了她，让她的意识有些飘忽。就在少女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温热的前一刹那——
“嗒嗒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自走廊上传来，打碎了这个梦境。
奥薇拉如梦初醒，身体像受惊的鸟儿般迅速向后弹开，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几乎要撞出喉咙。一股热意轰然间涌上脸颊和耳根，烧得她手足无措。她慌忙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裙摆和发丝，眼神慌乱地瞟向门口，又飞快地落回林格脸上，生怕他已被惊醒。
幸好，林格依旧沉睡着，对一切都毫无察觉。
奥薇拉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但让她感到安心的理由并不是自己鬼使神差般的举动没有被人发觉，而是她不愿让年轻人好不容易得到的静谧时光被自己一时的冲动所打断。这个世界对他已经足够残忍了，如果连好好地睡一觉都不被允许的话，贝芒公主将深深痛恨于自己的冷酷与无情。
幸好，这个灵魂偶尔也会得到命运的温柔对待，就像有的人即便离开了，也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羞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她抬手轻轻按住依旧发烫的脸颊，目光重新落在林格安静的睡颜上，眼神复杂难辨。她静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后，忽然再次伸出手，极为轻柔地替他拂开了额前一缕被日光染金的碎发。
与此同时，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闯入了控制室内，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蕾蒂西亚你不要跑那么快，当心摔倒了……哇！”
“是你跑得太慢了吧……唔！”
两人同时僵住，几乎被房间内扑面而来的日光淹没，更为眼前这一幕景象而震撼，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在最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了最不合适的地点。塞莱娜最先反应过来，原本往里迈的脚步很丝滑地转了方向，又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了，奥薇拉小姐。我会守口如瓶的，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哦，哈哈……啊哈哈。”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多此一举的解释。
小蝙蝠则在最开始的惊讶后回过神来，用狐疑的眼神在年轻人的睡脸和贝芒公主已经收回来的手指上来回移动，就像要看穿隐藏在这一幕后的真相：“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没什么。”
奥薇拉收回手，面色自若地说道：“林格睡着了，刚好有灰尘落到了他的脸上，我帮他擦一下而已。”
“真的是这样？”
“真的。”
贝芒公主语气诚恳，表情真挚，再加上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也确实符合她的说法，小蝙蝠便相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还是很不爽，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被自己忽略过去了。这股怒气无处宣泄，最终只能朝已经睡着的年轻人发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蕾蒂西亚就将林格当成了自己的出气筒，反正只要自己不开心的，肯定就是他的错：“哼！”
她用力地哼了一声：“大白天就睡觉，真是个懒鬼！”
“也不能这么说。”奥薇拉笑了笑：“林格这几天一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就让他睡一会儿吧。”
“是吗？”蕾蒂西亚挠了一下脸颊，嘟囔道：“我怎么觉得他一直都睡得挺好的，尤其是进入地下后，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稳，睡眠质量比奶奶都要好呢……该不会是……”
她又将怀疑的目光往奥薇拉身上戳，后者心中一紧，但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能他那个时候还没什么压力吧，这种事情谁知道呢？对了，说到奈薇儿小姐，她正在隔壁房间休息，你们要不要过去看一下她呢？”
“说得也是，那我们就去探望奈薇儿小姐吧，蕾蒂西亚！”
小蝙蝠嘴里叽里咕噜，还想说什么，却被塞莱娜拉住了。后者拼命朝她挤眉弄眼，明示暗示，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她拉走。蕾蒂西亚对什么地方都很敏锐，唯独对人情世故这一块，经验基本上等于空白，而塞莱娜老早就听出了奥薇拉的言外之意，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将两人支开罢了。虽然她并不理解对方的用意，但还是选择了配合。
要是蕾蒂西亚也这么懂事就好了。
奥薇拉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至于隔壁房间的女伯爵是不是真的需要有人探望，那应该是需要的吧？毕竟蕾蒂西亚可是她的乖孙女，自己受伤的时候孙女过来探望，像女伯爵那样的孤寡老人肯定会很开心的。
贝芒公主选择性地忽视了那两个人都很闹腾的事实，实际上这也不需要观察，毕竟她们甚至刚走出中枢控制室就吵起来了，隔着墙壁，隐约还能听到那两人交谈的声音。
“干嘛忽然拉我走啊，我还有好多事情没问奥薇拉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问啦，但这种时候不可以！”
“凭什么！？”
“就凭……唉，蕾蒂西亚，你……你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吗，怎么这时候又变得像个小孩了？”
“哪里像了？”
“哪里都很像……算了，要不你也去休息一下，我记得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吧？”
“我是血族，睡什么觉！”
“血族只是夜行性种族，又不是熬夜性，该睡觉当然要睡，我是狼人也要睡觉呢。”
“嘁！”
声音渐渐消失，再也听不见了，似乎她们已经走入了女伯爵奈薇儿所在的房间，这艘以龙血为材质、混合了诸多珍惜矿物的战舰，墙壁之间的隔音效果很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近在咫尺的人听闻。
奥薇拉默默地拿起方舟密钥，用自己的权限关上了中枢控制室的大门，确保之后不再有人打扰。
不过被两人这么一闹，奥薇拉也没什么心思去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了，固然那种感觉一直在心底缭绕，如同隔靴搔痒般难以遏制，可公主殿下不断说服自己：现在不是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做。
她来到控制室中央的长桌前，长桌正对着一面占据了整个墙壁的舷窗，可以从这里俯瞰天空、大地与更加遥远的星空。桌上原本摆放着许许多多的杂物，像棋子、纸笔、一些关于星空的书籍、古老的咒文书、还有一张囊括了整个外星域的巨大星图，上面画满了进军路线，看来那位独裁者军阀想要征服星空的野望不是凭空浮现，而是早有预谋。不过一切疯狂的妄想最终都会随着时间消散，到如今更是卑微得不值一提，于是奥薇拉毫不留情地将这些杂物统统扫开，落入腐朽发霉的尘土之中，那是野心轰然破碎的声音。
奥薇拉随意地将形似权杖的密钥放在桌上，一抬手便唤出了自己的王权，其名为【真理的图书馆】，外形则是一本庄严厚重的古书，封存着宇宙自开辟、生命自觉醒、文明自诞生以来，一切可以用言语和文字概括的智慧。落在桌上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仿佛在昭示着此间蕴含的知识究竟具备多大的重量。
奥薇拉正要将书翻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已经按在书封上的手不禁一滞，随后又缓缓地收了回来。她伸手探入宽大的衣袖中，摸索了一会儿后，再次抽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她用纤长的食指与中指轻轻捏住瓶身，举起来，放在阳光底下细细端详，玻璃在光中折射出斑斓的色彩，落入少女的眼眸中，就像一束穿过水晶的光线，稍微有些刺眼的感觉，但又梦幻般的绮丽。
瓶中空空如也，只有些许液体蒸发后的痕迹，还执迷不悟地粘连在玻璃壁上，延长出奇妙的几何形状，就像春天的冰层下，融化后的雪痕。
只有奥薇拉知道，这个小小的玻璃瓶中，原本装着什么。
那是她在进入渊底之前，特意向萝乐娜讨要的东西。
是一种很特殊的药物。
喝下去后，能够让人安详地入眠，然后，做一个好梦。
换句话说，就是……安眠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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