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你为何要将墨州拱手让给乌日恒?”萧明月与宋言独处,发出质问,“这片土地虽非大汉疆土,却也是毗邻乌州,乃西境要冲,岂能如此轻易许人?”
萧明月说话越发急切,宋言依旧沉静:“墨州王据城而守,自成一国,与大汉、乌州及匈奴皆不相属。如今墨州王薨逝,女儿柔质无法承继,这片土地便成了无主之地。西境诸邦本就遵循弱肉强食之道,哪个州邦有足够的实力,便能据之。”
“如此不是甚好?圣上要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无主之地?”
“墨州情况与仑州、夷州有所不同,墨州疫病乃天力所限,大汉远在千里之外,若兴师动众跨越边塞去争夺这片不属王化之地,于理不合,于势不便。且不说粮草转运之艰,更会落得恃强凌弱的口实,让西境诸邦心生戒备。”
“可乌日恒……”萧明月蹙眉,语气中带着难掩的不满,“自你容他留在赤谷城那日起,我便知晓你心中已有偏向。伊洛徵与我等素有盟约,你却将如此要地让给乌日恒,他若得了墨州作为根基,定会与伊洛徵反目相争。西境本就动荡,这般一来,更是战火难平。更何况,谁能担保乌日恒日后不会恃强,做出危害乌州的事来?”
宋言抬眸看向她,眼神深邃:“乌日恒是老乌州王的儿子,他的根在西境,血脉与这片土地相连,断不会做出自毁根基之事。再者,他又是不厌部的首领,让他占据墨州,可借他之力抵御匈奴西进的锋芒,有乌日恒坐镇墨州,相当于为乌州筑起一道屏障。”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二则,我已与他约定,待他接管墨州后,允许我大汉在墨州边境筑亭燧、驻戍兵,互为犄角之势。如此一来,既无需我大汉劳师远征,又能稳固西境防线,岂非一举两得?”
萧明月沉默不语,心中仍是郁结。
她知晓宋言谋事深远,可此事关乎西境格局,更牵扯着诸多恩怨,让她难以释怀。
“看来兄长心里,终究是对乌日恒极为看重。”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他们兄妹二人越发疏淡,这不是宋言想要的。他放轻声音,柔和说道:“渺渺,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救玲珑,业成擅自离岗驰援,已是触犯军法,若在此地迁延过久,一旦朝廷追责下来,不仅他自身难保,连营救玲珑之事也会横生枝节。”
花玲珑的安危,是她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萧明月望着宋言坚定的眼神,知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心中的执拗终究抵不过现实的紧迫,只能缓缓颔首,算是妥协。
***
很快,乌日恒从军中选出一个与陟兰极为相似的兵士,阿若兰将其带入营帐,两个时辰方才出来。
帐门掀开,阿若兰带着那人缓步走出,阳光洒在那人脸上,萧明月这才看清其容貌。
浓眉入鬓,高鼻挺直,身形如胡杨劲拔,肩宽腰窄,尽显草原雄鹰般的力量感。一双墨瞳温润又桀骜,顾盼间自带清贵锋芒。
陟兰的脸庞竟与阿尔赫烈有三分相似。
陟兰装扮极尽奢华,鎏金鹰顶冠缀绿松石与红蓝宝石,随动作流光溢彩,玄色织金披风衬雪白狐裘,深红织锦长袍绣满鹰马纹样,腰间金带嵌虎形饰牌,腕间金钏、颈间金珠与靴上金铃相映。
这般张扬华美,与阿尔赫烈惯穿的素雅衣饰全然不同。
阿若兰见她凝望,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走上前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陟兰的模样有些眼熟?”
萧明月收回目光:“世人千万,总有相似之人。”
“可是像阿尔赫烈?”阿若兰接口道,眼中尽显爱慕之意,“漠北王庭之中,除了核心部落,外人皆以为匈奴王只有十六子,殊不知还有第十七子,名为苍玄。他是王庭诸子中模样最为出众的一个,却也是最不受待见的,只因他的母亲是一位汉人女子。他的身份,你应该知晓了。”
萧明月未语。
“其实陟兰与苍玄不过三分像,真正与苍玄容貌相似的,是第十六子屠耆。”
听到屠耆,萧明月心生好奇。
司玉对此人很是赞赏。
阿若兰道:“屠耆与苍玄同年同月同日生,屠耆早出生一个时辰。他二人幼时一同长大,形影不离,容貌有七分相似。匈奴王诸子众多,性格各异,唯独这二子读汉书,习汉礼。”
萧明月想起自己见过的几位匈奴王子,皆是心胸狭隘、行事卑劣之辈。
“不过,匈奴王最疼爱的,当属第八子伊无支,视其为储君之选。”
萧明月不由得轻嗤一声:“若王庭储君是伊无支那般残暴嗜杀之辈,这漠北纵有万里草原、千军万马,也终是戾气噬心、难成霸业,不过是徒留尸骸遍野罢了。”
“那苍玄呢,你觉得由他掌管草原,又如何?”
阿若兰的问话清浅如溪,无半分波澜,让人无从窥探其心绪。
萧明月却是心中一动,阿若兰行事向来随心,此间特意说起苍玄几兄弟相似,绝非偶然。再联想到此前伊无支易容之事,她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便淡淡说道:“苍玄自是好的,若不然,阿若兰公主也不会倾力相助于他,不是吗?”
阿若兰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否认,也未多言,神色依旧淡然。
萧明月见状,索性直言相问:“你既有心辅佐苍玄,为何又要替伊无支施展易容之术?我们在居州与伊无支相斗,想必你也在那里吧?”
阿若兰颔首,坦然承认:“不错,左王的易容之术,确是我所为。”
“你明明喜欢阿尔赫烈,为何还要相助伊无支?”萧明月实在不解,“你帮了伊无支,便是与阿尔赫烈为敌。你到底是谁的人?”
阿若兰望着她急切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明月,你明知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为何还总要问出个一二。我喜欢阿尔赫烈,这是真的,但喜欢一个人,未必就要时时刻刻与他站在一处,更未必就要为他付出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难处与坚守。我帮左王,有我的缘由,我不助阿尔赫烈,亦有我的考量。若说我是谁的人,我既不属左王,也不属任何人,我只是我自己的人。”
她的话如清风拂过,却让萧明月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萧明月定定地望着阿若兰,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定然知晓阿尔赫烈的生死。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按捺不住,她颤声问道:“阿尔赫烈……他还活着吗?”
阿若兰闻言,眸光微动:“你是他的妻子,是他心心念念的知心人,竟也不知他的生死?我若告诉你,他死了,你会如何?是为他殉情,还是就此消沉?”
萧明月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她不愿相信阿尔赫烈已死,可心中汹涌澎湃的爱意,却让她莫名地恐惧起来。她怕阿若兰说出那个最坏的答案,怕自己从此再也没有盼头。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阿若兰见她这般模样,语气软了几分:“我并非神明,只会些易容的伎俩,既不能上刀山下火海,也无法预知生死。阿尔赫烈的下落,我无从知晓,即便知晓,有些事,也未必适合说出口。”
她的话模棱两可,却已暗示了答案。
要么是真的不知,要么是刻意隐瞒。
萧明月心中一片冰凉,失落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这是黄金乌花炼制的药膏,”阿若兰取出一个玉瓶递到她面前,“漠北的刀箭多淬剧毒,你虽无性命之忧,但脸上这伤怕是难去疤痕。这药膏你且试试。”
萧明月望着那玉瓶,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
阿若兰见状,也不勉强,将玉瓶收回袖中,她道:“世事看似尘埃落定,实则序章初启。莫为一时困局所缚,忍待时变,事自更生新局。”
萧明月闻言看她,眸光微动。
***
一切就绪,那名假扮陟兰的兵士在霍家骑士的护送下,缓缓朝着南城城楼下走去。
城楼上,十三子骨都侯正凭栏而立,黧黑的面庞上满是悍野之气,他瞪着眼睛往下看,仔细地盯着城下缓缓走来的一行人。
当看到被“押解”着的“陟兰”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激动,随即又变得警惕起来。
“停下!”骨都侯厉声喝道,声音透过城墙传了下来,“让他抬起头来,本王要看看,是不是我的好弟弟!”
假扮陟兰的兵士依言缓缓抬起头,城楼上的骨都侯仔细看去,见那张脸确实是自己的弟弟陟兰,心中的警惕顿时消去了大半,眼中涌上一丝急切:“阿弟!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对你不敬?”
兵士没有说话,只是模糊地嗯了一声。
霍家骑士的刀就架在他的脖颈。
霍家骑士冲城楼喊道:“十三王子,陟兰王子在此,若想让他活命,就立刻释放安宁公主的侍女,否则,我们便立刻杀了陟兰王子!”
骨都侯脸色一变,怒声道:“你们敢!若是伤了我弟弟一根头发,本王定要将那汉女碎尸万段,让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那你便试试!”霍家骑士毫不畏惧地回怼道,“是你弟弟的性命重要,还是一个汉女重要,你自己掂量!现在立刻打开城门,将人释放!”
骨都侯脸色阴晴不定,陟兰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手足情深,他自然舍不得陟兰去死。可就这么放了花玲珑,又实在心有不甘。
犹豫片刻,骨都侯终究还是舍不得弟弟,咬牙道:“好!本王答应你们!放了这个侍女可以,但城门不能开!我会让人将她送下城去,你们立刻放了我弟弟!”
“不行!”霍家骑士断然拒绝,“必须打开城门,让人安全出城,我们确认她安然无恙后,再放了陟兰王子!否则,一切免谈!”
骨都侯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他身侧有一副将,此时进言:“王子,汉人素来狡猾多诈,我等若贸然敞开城门,谁知他们会不会暗藏甲兵,趁机突袭?我部虽兵强马壮,战力剽悍,可汉人的心眼九曲十八弯,其歪谋诡算防不胜防,万不可轻信!”
“那你是什么意思?让我看着陟兰被他们杀了!”
“陟兰王子一定要救,但我等绝不能在汉军面前折了气焰!据我所知,那裴不了不过是个屯田武夫,本事稀松得很,他手下兵士不满千,真要刀兵相见,消灭他们易如反掌!”副将眼神一厉,心一横,猛地做了个斩击的手势,“待会交人之时,让棠棣部的神射手藏于暗处,直接将那侍女射杀,教他们知晓我草原男儿的厉害!”
骨都侯亦是一脸凶狠,他阴冷笑着:“好,就如此办!把人带上来!”
***
漠北军将捆绑的花玲珑带了上来,跟在身后还有一个女子,则是瓦瓦。
起初瓦瓦藏在深处,本有机会逃出南城,但是她难以狠心丢下花玲珑一人,重新折回据地想要救人,终究事情想的太过轻易,她刚露身影就被抓了。
“玲珑……”瓦瓦哭红了眼,畏畏缩缩地跟在身后。
“放开我!信不信我一箭扎死你们!”花玲珑还在挣扎,她的四肢完好,手指头也都齐全,即便许久没吃饱饭睡好觉,精力依旧旺盛。
骨都侯向裴不了递送的断指并非是花玲珑的,他的副将曾在北部与汉军打过几次仗,他知授人以柄,反遭其制的道理,故而使个钩子想让裴不了上当。
“乱扭什么?救你的人来了。”骨都侯说。
花玲珑往城下一瞧,她见到了几名兵士押着一个匈奴子往前走,身后百米之外,裴不了高坐马上,眺望着城楼方向。
她就知道,裴不了一定会救她的!
“玲珑……”
瓦瓦的哭声在身后传来。
花玲珑顿时心一凉,她要被放了,那瓦瓦怎么办呢?
她冲骨都侯喊道:“瓦瓦不仅是墨州公主,还是赤谷城的医士,安宁公主的贴身侍女,你们不能困着她!”
骨都侯懒得听她聒噪,弹了弹耳朵,随后漠北士兵就将花玲珑往城楼下带。瓦瓦一见要与花玲珑分开,当即害怕的抽泣大哭。
花玲珑卯足了劲挣扎:“瓦瓦别怕!我在呢!”
瓦瓦并没有被绑,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为所惧,此时她哭着喊着去拽花玲珑,想拔刀留人都握不住刀柄。
几名兵士将瓦瓦一推,可怜的女娘连根脚都站不稳跌倒在地。
花玲珑提起脚对着那人就是一踹,发丝凌乱飞舞着:“信不信我一箭扎死你!”
城楼之上小有混乱。
而下方,霍家骑士带着人即将抵达门前,“陟兰”身侧的另一名兵士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抓向“陟兰”的脸。
霍家骑士眼神一凛,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那名兵士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兵士的脖子便被生生拧断,与此同时,“陟兰”的脸皮就这般被撕下。
换人的紧要关头,突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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