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白归一前脚刚离开涂山王府，王德谦与林中鹤就前来宣读圣旨。
李甘棠再怎么不屑一顾，面子上还是要虚与委蛇一番的。于是府门大开，摆了香案，将人迎了过去，伏身跪听。
王德谦于是在前院中央，当着阖府上下的面宣读圣旨。
李甘棠越听越是置若罔闻。一堆华丽的词藻，先是恭维了一番涂山王府为高唐所做的丰功伟绩，然后笔锋一转，说起西北狼烟四起，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要李甘棠奔赴战场，为国效力。
他日，待山河无恙，将为入赘的涂山王府的女婿夜扶桑亲自加封，承袭爵位。同时，会钦定李天佑为涂山王府世子，光耀门楣。
王德谦宣读完毕，就要李甘棠接旨。李甘棠却不伸手，人也敛正衣裙，起身了。她冷冷道，“回去告诉李旭，狡兔死，走狗烹。我涂山王府最后一个男丁已经被他杀死在鸡鸣驿，再无可提马上阵之人。让他另选贤明。”
王德谦的脸色立刻不好了，“清河郡主可是要以下犯上？”
“行啦，王阁老。明人不说暗话，谋逆之事都做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的大不敬之罪了。”
李甘棠落落大方开口，“我李甘棠就是再安守本分，忠心耿耿，他李旭也丝毫不信。若不是朝中实在无人能够替他卖命，恐怕两位就是前来抄家灭族的吧？”
“君是君，臣是臣，君有君道，臣有臣纲。”
“何为君道何为臣纲？”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事没有摊到王阁老的头上，您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我李甘棠又不是他李旭的臣子，不必遵守臣纲。”
“清河郡主怎么不是为人臣子——”
李甘棠打断王德谦的话，“那我请问吏部尚书林大人，我李甘棠官居几品，薪俸几何？”
林中鹤不答。就是王德谦也不言语了，老脸涨得通红，片刻后，甩袖道，“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可不。王大人可是远近闻名的儒家夫子，迂腐古板得厉害。让我一个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反而去牝鸡司晨，像个男人一样浴血奋战，这就是你说的三纲五常，遵守妇道了？”
李甘棠脸色冷了几分，言辞也更加尖锐，“看看你所效忠的国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君！四个月前，在长安百姓最需要他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将一个偌大城池扔在一边，完全不管千万人的死活。你说，这可是为君之道？”
林中鹤压根就不吭气，王德谦还想说着什么，却一口气提不上来，且情急之下被李甘棠杀的片甲不留，嗫嚅几句，自乱阵脚了。
“你们，一个吏部尚书，一个礼部尚书。都是三朝元老，又是内阁大臣。真是有为臣之道，难道不该拼死劝谏，力挽狂澜？哼，现在却来教我一个女子为臣之道？王阁老，你的一张老脸也不臊得慌？”
李甘棠骂完气儿顺了，语气终于缓和几分，“现在，莫说我要为自己儿子打江山，就是我李甘棠一介女流要去登基称帝，你去长安大街上问一问，可有几个百姓不答应的？”
两个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了。
李甘棠乘胜追击，“想必两位已经回府看过了，家里一切我李甘棠照顾的不错吧？就这一事上，于公于私，我比之李旭这个一国之主如何？”
林中鹤起身行礼，“那郡主想要如何呢？”
“如何？林阁老，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想要什么，可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么？他李旭都一清二楚，你又如何不知呢？不妨告诉你们，这天下之主的位子该换人坐了。”
王德谦不动声色拉着衣袖擦拭额头冷汗，颤颤巍巍道，“看在阖府安好的份上，老夫全当没听到您这大逆不道之语。”
“我还怕他李旭知道么？整个天下，不是我李甘棠一个要造反。十年前齐王一事，五年前睿王一事，三年前蜀中乱党一事，两位阁老记忆犹新吧？若真是上位者贤明，众望所归，天下莫不臣服？哪里会有接二连三的谋朝篡位一事？”
王德谦道，“这圣旨，郡主是绝计不肯接了？”
林中鹤也道，“哪怕是为了自身打算？”
李甘棠看向林中鹤道，“林大人不妨说说看，或许你会让我改变主意。”
“现在的长安危若累卵。一旦北狄军队养精蓄锐，挥兵东进，长安荡然无存，郡主自己的基业可要毁于一旦了，”
“放心，到时候老娘与崔浩一起带兵杀到洛阳，亲自恭喜李旭当了高唐第一位亡国之君。”
“整个长安都不顾了？”
“跟李旭学的。”
“若真是跟他学，那这一次你又何必管长安的死活呢？独善其身不是更好？如今偌大的长安，人心，你有了。军队，你也有了。整个涂山王府苦心孤诣，经营多年，郡主会舍得长安毁于一旦？”林中鹤稳操胜券，捋了捋胡须，“老夫可不信。”
李甘棠似笑非笑，“李旭就不怕我趁此机会羽翼丰满，到时候尾大不掉？”
“内乱，到时候再说。现在，外敌当前，我高唐总不至于还在内讧，成为一盘散沙，白白让那一帮子蛮夷看了笑话，占了便宜。所以，这一次郡主为的也不是他人。”
李甘棠沉吟片刻，手指一直在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索利弊。片刻后她口风松动了，“其实也不是不能退步。”
“郡主有什么要求，咱们可以商量。”
“被人任意拿捏的滋味很不好。”
“所以呢？”
“所以，我要李旭承认现在长安六万府兵的合法性，且每个月下拨一百万两军费。”
“这——”
王德谦刚想说话，李甘棠打断他接着道，“我话还未曾说完，王阁老莫急。若是我平定了北狄的兴兵来犯，我希望长安能够做为我清河郡主的封地，世袭罔替。”
两个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李甘棠这条件，不仅要在一国之主的卧榻之侧鼾睡，更要圈地为王，要的还是国都！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大逆不道。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更加惊世骇俗。
莫说迂腐古板的老夫子王德谦无法接受，长大了嘴巴说不出一个字来。就是颇为圆滑世故的林中鹤也愕然，眼睛都直了。
“两位阁老还是先回去给李旭上奏折吧，这么大的事儿想必两位也难以做主。”
王德谦还要说些什么，林中鹤一使眼色，他不言语了，然后随便一拱手，无精打采而去。
半个月无话。王德谦与林中鹤道也没有闲着，将李甘棠的意思写了奏折，派海晏河清宫的人送回了洛阳，一面去了萧府，商量军费一事。总要看看现在的国库，是否还有兴兵作战的军费。
结果却是不容乐观的，莫说李甘棠所要的一百万两银子凑不出来，就是西北战事上的军费也是捉襟见肘。
萧时和因了家中亲眷染病，且又不是六部要员，于是留守长安。此时此刻，他已经心力交瘁，也是后来林中鹤无意中提到了秦邦业的名字，他才记起来秦府一事。
进而想到还有不少以前抄没的府邸、田地和商铺等充公之物，还在户部里面尘封落土。于是起了典卖的念头。
好在高唐现在面临多事之秋，此事也没有面临太大的坎坷，于是户部尚书下令萧时和全权负责此事。
直至白归一回长安的第二天，洛阳才传来下一步的政令。
王德谦倒是无比震惊，根本没想到一国之主竟然答应了李甘棠的条件，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不住大骂，“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林中鹤倒是淡定多了，他当然知道这一步对一国之主来说不仅窝囊透顶，且君权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可是高唐的国祚命悬一线，早在国师将太尉、丞相和御史大夫三公集为一身时，就已经国将不国，君不像君了。能勉励维持到现在，已经实属万幸。
若非涂山王府树大根深，靠着以前李云齐在军中的余威，再加上朝中武将也确实无人可用。恐怕，这李甘棠早就被李旭挫骨扬灰。涂山王府早就荡然无存了。
不过这李旭和国师，到底也不是头大无脑之辈。纵容李甘棠在前，可也有三寸拿捏。
于是这一日，两人再次来到了涂山王府。
相比于上一次，这一回气氛融洽多了。香茶刚被奉上，王德谦还没上手，就急着说明了洛阳方面的旨意。
他仍旧打着官腔，“清河郡主的意思，半个月前老夫已经上陈到了御前。昨日已经有新的旨意下达了。”
“王阁老但说无妨。”
“您的两条圣上都允了。”
“明明是三条。”
“最后一条，搁置待议。”林中鹤道，“等到三军凯旋，再谈不迟。”
“这是讨价还价来了？”
“国家大事，不可儿戏。”王德谦道，“哪里能够当成生意来做！”
“行。何时一百万两银子抬到我涂山王府，何时我动身，赶赴边境。”
“这当然好。”林中鹤故作为难，“不过，圣上的恩宠，清河郡主已经看到了。这涂山王府的忠心，圣上可是没有看到半分。”
“那咱们的圣上是何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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