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在下。梧桐路上，路灯光下，青青梧桐背影中，小精灵已经变成了大精灵，大团大团如柳絮一般在空中飘飞。
它们盘旋，它们飞翔，它们翩翩起舞，速度明显在加快，似乎已经成长为活泼的少女。路上的学生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有人开始朗诵：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李心刚伸出双手轻轻地托住了一朵，捧到面前温柔地说：“雪精灵啊雪精灵，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沙志旋转着身子，在纷飞的雪精灵中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来告诉你。”
李心刚不说话，只是随着漫天的雪精灵缓缓地旋转。
雪精灵在空中飞，苍茫的空中，看不清它们的方向，也看不清它们有多少。它们只是纷纷扬扬，只是翩翩地飞，只是缓缓地飞，飞向少年的脸庞，飞向少年的双手，飞向少年的眉间心上……
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同样在欢快旋转的沙志突然看到梧桐路边文复班教室中透出的灯光，脑中一激灵，赶紧稳住身体，稍稍思忖了一下说：“走，我们再聊聊。”
“小组长的事肯定已经泡汤，”李心刚双手依旧托着，但已经扭头迟疑地看着沙志，“你不会是真喜欢她吧？”
“没有那事，只是——”沙志欲言又止。
“既然不是喜欢小组长，这么晚了——”
“走吧，我们去秀中路的工具仓库那里。”沙志说完快步走起来。
“想聊什么，明天不行吗？”李心刚嘴里说着，但是脚下也只好跟着，见沙志不吭声，又说，“不会是年级排名的事吧？死胖子已经说过，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保持全班前几名，保持住，肯定没问题。我们和他们的学习进度有差异，现在去考虑年级排名还是早了一点。”
但沙志没有说话。当二人走到工具仓库前的屋檐下抖掉身上的雪花后，沙志开始讲述自己在九月份时与父亲去见郑伯父夫妇的事，将心中一直以来的重大压力之一说了出来。
暗恋的事是另外一个重大压力，但是既然已经做出了冰冻的决定，话到嘴边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刚聊了一会儿，头顶屋檐上的灯光熄灭了，前面他们宿舍的灯光也熄灭了。已经到了学校规定的睡觉时间，除了梧桐路上的路灯依旧亮着外，附近的房子都关了灯。
即使是对面的复读班教室，灯光也已经熄灭，但借助路灯光还可以看到零星有学生从里面走出来。但话已经说到这里，沙志没有走也不想走。
尽管有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分配到穆城计生办，但高考的意义不言而喻，他家里还是更希望他能考上大学。
那次父亲带他去见郑伯父只是备选方案之一。但当父亲听他说通过高考的希望很大，或者至少是比较大之后，高兴之余提前送了礼物。
那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尽管敏感的他当时即已感受到压力，但随着时间向前，更感受到压力，沉重的压力。
他父亲是位很严肃的父亲，从不轻易对他流露温情的一面。那次偶然的心情流露，他知道那是父亲迫切愿望的表现。
虽然穆城镇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考上大学，但是他父亲的儿子应该考上。虽然重点大学毕业生分到最基层的穆城计生办，他父亲的儿子还是应该考上，尤其是在儿子做过明确的表态之后。
农村的孩子放假回家得干农活，他沙志则什么都不用干，更应该如此。
在他父亲眼中，只要努力学习就应该成绩好，只要成绩好就应该考上大学。
他沙志不用干农活，自然应该努力学习，努力学习自然应该成绩好，成绩好自然应该考上大学，这是他父亲的逻辑。
“考大学不是人生全部。我父亲倒是看得开，只说看我自己如何表现。”李心刚说。
“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什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在我父亲那里基本没用。这是我难受的地方。”
“我猜你爸肯定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李心刚理解沙志此刻的心情，没有再提出走的意思。既然沙志把深藏的压力说了出来，他肯定得继续陪着。
“我不想去分析原因，一想就会头疼，大脑会自动强制我不再想下去。”沙志悠悠地说。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心事，”李心刚望着梧桐路的方向说，“感觉比郭家宝还要沉重。”
提到郭家宝，沙志却不免心惊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只是连摇了几下头。
心中压着的石头从未向人提起，即使熟悉如李心刚和郭家宝。而就在几个月前的高二时，他还可以说是无忧无虑，成天想的是怎么玩去哪玩。如果能找到几本书翻翻，一定是最好最快乐的事；如果能去哪逛一逛，更是最好最快乐的事。
但是才几个月过去，心境已经很不一样。岁月在变，人在长，真的是人长高了人也长大了？想到这里，又轻轻地连摇了几下头。
檐外的雪花不时飘进来，落在沙志身上，也落在李心刚身上。
见沙志不说话只是摇头，李心刚安慰道：“虽然我不愿说出来，但你的成绩的确是我们班最顶尖的，你也是我们班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一定有非常大的希望，不要有太多压力。同学们谁会没有压力？压力人人都会有，但不要想太多，有些时候就是一种感觉，一种感受。压力太大，很容易把人压垮。章子强成绩下滑，说不定真实原因是被压力压垮。”
沙志自然知道李心刚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此时能如此说，他不能不明白，但是转念想到父亲想到承诺，内心马上又升起一种空空的难受感。
也许是父亲不理解，也许是父亲的要求太高，也许父亲的眼神太凌厉，另外他不愿向父亲说更多，也不想去解释更多，总之一句话，见到父亲什么也不想说。他去过李心刚家，见过李心刚与父亲的相处，留给他的都是羡慕。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理不是我不明白，但有些事真不好说，也说不清楚，也许就是代沟吧。”
“一方面是你的问题，另外一方面是他的问题。我想他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但是期望太高也不好。如果对高考提太多要求，也不能说是明智之举。既然你们父子之间有问题，你又不愿主动去进行交流，问题确实比较大。”李心刚想了想后接着说，“要不然，我给你父亲写封信......”
就在此时，他们看到死胖子撑着伞从梧桐路南面走了过来。很快死胖子也发现了他们，迅速向他们走来：“怎么还不去睡？”
李心刚比较乖巧，马上笑着说：“您不是说要加班加点学习吗？我们刚从教室回来，晚了一点。”
沙志接着说：“突然想起这么好的大雪，欣赏欣赏，准备积累点写作的素材。”虽然心情有些沉重，但是面对死胖子，他的反应并不慢。
死胖子说：“学习要紧，大雪很好也很漂亮，但还是要注意休息。明天早点起来，雪景一定更漂亮。”
在死胖子的目光中，二人只好朝梧桐路走去。雪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集。路灯下，白的雪，青的桐，宛如置身仙境之中。但沙志此刻没有一点欣赏的心，边走边说：“刚才你提到写一封信。”
他完全没有在意雪花是如何飘飞，又是如何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更不知道是如何落在他们身后的脚印上。
“对，既然你们父子之间有代沟，我想我可以给你父亲写一封信，与他谈谈，让他了解情况。当然，我不会去指责和批评他，那样的话肯定会引起他的反感。”
“合适吗？”沙志有点犹豫。
“有什么不合适？”李心刚马上说，“看你这样子，还能怎么样？”
“但他会不会以为是我请你写的？”沙志犹疑着。
“放心，我会斟酌写信的语气与口吻。你不要有压力，我会处理好这事。你考上大学的希望真的很大，不要再心上心下了。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高兴点，坦荡点！”
雪花纷纷扬扬，仿佛全部落在二人的世界里。梧桐路上再没有其他身影，路灯静静地发出已经有些朦胧的光芒，青青的梧桐则依然像卫士一样肃立两旁。
“干什么的？”当二人正准备拐向宿舍的时候，一道强烈的手电光从右面文复班宿舍方向射了过来，伴随着的是熟悉的公鸭嗓声音。
“文科班的。”李心刚应了一声，与沙志迅速朝宿舍跑了起来。天寒地冻，没有人想再与公鸭嗓纠缠。
公鸭嗓怎么会放过两个匆匆跑过去的人，即使是学生也一样。很快，沙志和李心刚被公鸭嗓从宿舍中抓到走廊上训话。两年多的时间里，二人早已熟悉公鸭嗓的管理风格，倒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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