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缙与卢令月订婚一事，他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那日晚上，王缙竟寻到了西风楼的小院之中，支支吾吾地和他说了这事。他目光轻闪，修长的手指烦躁不安地互相攀扯在一起，迟疑着道：“摩诘……我知道这事突然……但我对卢七姐……确是一见倾心，不能自已！若不是这次她家……我绝不会贸然……”
“夏卿……不必说这些……”
王维怅然一笑，神色平缓，温和地制止他再说下去：“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为你开心！”他似是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窗外，淡淡道：“ 相爱又能相守，这是何等的缘分……”
王缙自然知道他此时心中所想。
阿宛会毅然离开长安，他那日的恶言恶语自然也是推波助澜；如今看王维如此伤怀，甚至搬到这里住来怀念她，不由更愧疚了几分，垂着头喃喃道：“大哥，我犯下的错无以弥补……现如今，你做何打算？”
王维黯然地听他说话，眼中明明暗暗，望着这灯下案上重重叠叠的经书子集，一本叠一本，一卷套一卷，在朦胧的烛光中隐约仿佛一条精铁制成的链锁。这是凡尘铐在他身上的桎梏，他挣不开，逃不脱，不知何时才能除去。
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色，终是苦笑一声：“打算？如今这长安于我，便是囚笼，春闱那日，便是刑期——我把这一身的骨肉都剐了，还给王氏一族；若能逃出生天，再世为人，再说打算！”
王缙甚少听他这样激烈言辞，再想到自己亦要过了春闱这一关，才能得偿所愿，不由噤了声，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
今日这贡院前，王维看王缙与卢七姐这般缠绵，全没有当日愁苦模样，不由浅浅一笑。
卢七姐的那份《策论新编》，想必有了最合适的主人。
缘分兜兜转转，总有一个该去的去处。
想到这里，王维深吸了一口气，大步生风地走进了贡院里。
这一日，扬州城中的清尘小院。
江南春短，那一树紫藤开得如火如荼，但几日春雨一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下，娇嫩的紫藤花不堪雨打落了一地，青砖地上错落着银白或淡紫的花瓣，乍一看去，白日里都像是一片银银月华。
阿乐凝神看去，像极了那一夜的月华。
今日一早，阿宛去了吕瑟处和他商量调弦一事，院中只有阿乐一人。午间，就有仆役跑到了清尘小院递了消息，说崔大郎君回扬州了。
阿乐坐在堂中看帐翻书的手，就那么顿了一顿。
早就听阿宛说过，他如今在这扬州，自己做了大郎君，有了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姬妾儿女——哪怕再世为人，他也是这世俗红尘中过得最四平八稳的那一个。
她还没说什么，阿宛又派人递了消息，说今晚要陪裴迪宴饮，怕是要晚些回来。
阿乐不由感慨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当年在玉门关遇到的那个虎头虎脑，一见面就闹着要亲阿宛的男孩，如今，竟能陪着阿宛走到这里。
他当年的执念，终于成真。
而阿宛心中的执念，应该也能放下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道：最放不下执念的人，就是自己。
这一日，阿乐因为知道了某一个人正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便一直心思烦乱，直到天色渐晚，她才胡乱应付了些吃食回房去歇息。
她打开了窗，这会子夜风渐疾，檐下的铁马一阵惊慌地乱舞，叮咚之声如骤雨般击打在她心头，似在透漏她的心境，也如这铁马一般纷乱。
“得得……”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前厅一些轻微的喧哗，似有人和仆役打了招呼，径直向后院而来。
阿乐站在窗前，这些细微的声音一一入耳，心竟跳得快要蹦出了喉咙：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着赭色圆领袍的修长男子走进院中，在夜色中清逸如诗。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阁楼上正望着他的女子，一身月色襦裙的她，仿佛是一尊玉雕，整个人流光溢彩，清彻双眸中目光明灭，似蕴含了千言万语。
“苏克莎……阿乐……好久不见……”
崔宗之仿佛自言自语般的一句，却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积攒了三年的爱意和恨意都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她只觉一股热浪在自己身子里横冲直撞，撞到眼睛，眼眶便红了；撞到心脏处，心就痛得要破裂了。
在花木萧萧月色溶溶的暗夜中，他们二人就这样隔着窗望着对方，她分明地知道自己的愿望，想要告诉他她的相思——想要，想要握住他消瘦的肩头，想要与他肌肤相贴。
几乎是同时，他们向着对方奔来。
她拎起裙摆转身下楼，他大步向着楼上走来，终于在狭小的楼梯处，他们撞了一个满怀，抱在了一起。阿乐仰头看他，他夹杂着檀木与清酒的气息近在咫尺，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吻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她连眼睛都忘了闭上，只记得盯住眼前这个又爱又恨，此刻占据了她整个视野的男人。天下再大，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这样一处昏暗的方寸之间，可容得下这样一对为难的男女。
春衫除尽，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盈盈的火苗在她碧波一般的眸子里跳动；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胸膛，能感到那颗心正在一下下痛楚地跳动，这样的疼痛，似乎竟能过震动传递到他的身上。而他，只能用更剧烈更蛮不讲理的震动去化解她的心痛，用薄薄的汗意抵住她的泪意。
但很多年没有流过泪的他，嘴角亦尝到了一丝咸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还是没有点灯，只有一泊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来，将屋内涂染得水墨一般朦胧。他们的身子还偎在一处， 阿乐伏在他的胸口，一头长发旖旎地拖到了地上，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沿着他脸的轮廓一点点地抚摸下来，突然一声轻笑：“你留一点这样的胡子……也很好看……”
崔宗之握住她纤细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又把她往怀里再搂了搂，像是踌躇了很久，轻道：“你……这几年，你过得好吗？我有给你单独写过信……”
阿乐一怔，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阿乐终于读懂了崔夫人看她的眼神，那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与憎恶，是她沉默的仁慈。
她从未收到过崔宗之的信，大概是因为崔夫人从来没有给过她。但她来扬州，临行前崔夫人倒是送她一本《月灯三昧经》……
什么该给，什么不该给，她心中明明白白。
阿乐心中五味杂陈，终化作淡淡的一句：“我没有收到过你的信。”
崔宗之亦是在一瞬之间，明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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