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此言差矣！“
却听一个南方口音极重的声音磕磕巴巴地响起，是只与王维有一面之缘的叶明生，他竟站了出来替他辨道：”于大人执掌吏部多年，难道竟不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理？小生刚到长安不久，这几日冷眼旁观摩诘兄行事、待人，以及所作诗文礼表，无不中正平和，文采斐然！他这个头名状元，我心服口服！“
堂上有几位真心倾慕王维才华的学士，也忍不住纷纷点头。
于珪扫了扫堂上众人，心中有无数无法宣诸于口的言辞，最终还是狠狠地瞪了叶明生一眼：“无知小吏！竟敢置喙圣上的安排！“
这么大一顶帽子压下来，堂上再无人敢言。
王维倒是慢条斯理地收好他的敕牒与告身文书，又细心地将鱼符纳入腰上锦囊之中，这才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颜，对着众人拱手道：“你我有幸身当盛世，无论庙堂钟磬，还是渔樵耕读，都当自得其乐；若他日深渊在侧，我辈自当万死以赴，以谢天恩！“
他向着丁珪深深躬了一躬：“于大人，下官告辞！“
他宽袍展袖，翩然而去，留给众人一个不染红尘遗世独立的背影，渐行渐远。
此时的勤政楼上，李隆基刚刚看完了一堆的札子，闭上眼用手指按了按眉心处，淡淡地抛出了一句：“那边的事完了吗？“
高力士一怔，旋即又反应过来，躬着身笑道：”禀圣上，吏部那边敕牒都颁完了，说是明日再带他们来谢恩！“
李隆基略有些烦闷地大手一挥：“免了！谁耐心听他们唠叨！替我办好差事是正经，别玩这些虚名头！“
高力士一边奉上茶一边笑道：“那便是他们无福，不能多见一次天颜了！“
李隆基终于被逗笑了，感慨道：“朕到底不年轻了……若是当年……“
他把玩着秘色瓷茶碗的手顿了一下，突然想起王维那清冷矜贵的少年模样。
前些时日长安城中关于他与玉真的传言尘嚣甚上，他担心又出了薛怀义，张易之或是崔湜这样的人物，便让控川监的人暗地里查了一查他的底细。他不仅是太原王氏与搏陵崔氏之子，却与范阳卢氏退了婚，倒与宋王的那个便宜女儿私订了终身，一起去了契丹助力和谈，更与契丹可汗，监国大人都交情不浅。
李隆基略看了些控川监搜罗来的诗文和译作，不得不说确是个可用之材， 可他偏偏与宋王府，有着那么深的关系！
他正发愁要如何发落了王维又不让玉真伤心，以免重蹈当年裴旻的覆彻；玉真又自己急不可耐，跑去贡院插手判卷，彻底惹怒了朝堂中的文士清流，对王维口诛笔伐。那日殿试，李隆基试探他对玉真的心意，当真是半分也无；那他便乐得给天下清流做个顺水人情，更带了几分狭促，授了王维“太乐丞“这个低品浊官当当。
他不是喜欢住在西风楼嘛，他不是喜欢与梨园女子厮混嘛，便成全了他这个心愿！
想到这里，他竟有几分得意。
这一招连削带打，即收了朝中文官的人心，又维护了恩科的颜面，更不会拂了玉真的面子，全了她想让情郎当状元郎的心愿。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意。
玉真若动了真心，怕是要在他身上吃些苦头。
高力士看着圣上沉思时一会微笑一会摇头一会叹气的样子，乖觉地在他茶碗中又添了一些茶，笑道：“奴本不该打扰……只不过，昨日玉真公主就求见了好几次……今日圣上若有空，您看……“
李隆基听到玉真的名字，心下了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就不会替朕再挡挡? 朕整日里头疼，可不就是被她给闹的！“
高力士装作惊慌的样子下跪道：“哎呦圣上明鉴！奴哪里能挡得住玉真公主！“
李隆基正要再骂，却听殿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娇嗔：“都什么时辰了圣上还在午睡！狗奴才，少在这里诓我！“
是玉真的声音无疑。
高力士冲着李隆基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道：“圣上您瞧……“
他只得挥挥手道：”快让她进来吧！不然屋顶都要被掀了！“
玉真一身石榴红间金襦裙，像一团火似地卷了进来，离李隆基还有好远，就听她在嚷嚷道：“三哥！三哥！礼部那些冥顽不灵的老朽们……竟让新科状元去做了太乐丞？！“
她走得急，一身环佩叮当宛如仙乐，脸色微微泛红，更显得姿容韶秀，灿若春华。李隆基竟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记忆中母亲与年幼的他在廊下玩闹的样子。
他让高力士看座，添茶，待她坐下，才看着她的眸子，幽幽地道：“不怪礼部，那授职的口谕，是朕下的！“
玉真怔了一下，急道：“三哥哥……你……你不能收回口谕吗？不求三品四品，好歹……给他一个正经官当当！”
李隆基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这才抬头道：“ 朕若为他一人收回口谕，那日后皇命威严何在？朕若给他一个清流文官之职，那朕将失去满朝清流的人心！庶人犯错，误一身；吏守犯错，误一郡；为君者犯错，则会误一国……这个错，朕绝不能犯！”
玉真像是泄了气一般斜倚在靠背上，嘴里嘟囔道：“三哥……你这是故意和我作对吗……我插手判卷是不对，可是……他确是有才之士呀！“
李隆基淡淡一笑：”你倒是聪明，把锅扔给朕了！“
他起身慢慢走向玉真，十分认真地道：“从你踏足会试卷房的那一刻起，他的仕途便被你毁了！他再有才学，都不能见容于门阀清流；人们提起王维，只会记得他是你玉真的裙下之臣，而不是他的真知卓见，满腹经纶！“
玉真骇然站了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全无平时里的高傲娇矜之色，正惶恐不安看着李隆基，喃喃道：“他……他不是状元吗？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起了什么，扬头大声道：“张九龄可以为他弟四处奔走，为什么我就不行？！“
李隆基可气又可笑地摇了摇头：“那是他同门同宗的弟弟！ 王维，是你什么人？不过是你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
他看着玉真的眼睛，叹道：“你不懂朝堂，更不懂文官清流们认定的所谓源流……他们的人心向背，比起科举来更能决定一个人仕途的生死……王维他，此生已注定无法踏入大唐的权力中心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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