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扬州城，崔府。
崔宗之手上拿着一封家书，沉思良久。
这是崔夫人的信，信上说，二子王缙与卢家七姐好事将近，定于十日后在洛阳完婚，还望能拨冗前来，以全崔家情谊。
之前一直传言说太原王氏与范阳卢氏结亲，他只当是陈年黄历，并不在意；没想到，姻缘兜兜转转，最终与卢家女成婚的人，不是王维，竟是王缙！
崔宗之先是一阵欣喜，只想奔去找阿宛，好消除这个天大的误会；但刚一迈步，又腾地站在了原地不动，两道长眉拧到了一块。
且不说阿宛如今与裴迪二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王维身为状元，却被授予太乐丞这样的低品浊官，正是因为朝中清流向圣上谏言他与梨园女子私混，才被这样羞辱……若他日后真的和阿宛成了婚，于这仕途上，怕是彻底无望了！
他虽亦不踏仕途，那是因为他生性不羁，亦不喜那清流刚正的作派，在父亲失势那些年，偏偏又在那些自诩清流的人那里受了不少闲气，十分憋屈；但他这侄儿，满腹诗书，有经世之才，若真的一直屈居于太乐丞这样的低品浊官，真的是要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了！
他在房中来回踱步，眸光闪动。
半晌后，他长叹了一声，打开了房门，向着门边的仆役轻声道：“去趟码头，把裴小郎君叫来。
已是初夏，江南的夏意来得浓稠而黏腻，似一碗温热的酒酿甜丸。
裴迪一头薄汗，迟疑着匆匆向这边赶来。
还有半个月便是向金陵守备交付武器的日子，他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不是在工坊中跟着匠人督造箭头，便是在码头上监督着生铁运送，忙得不可开交，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肤色更是日见黝黑，反倒是衬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为有神。
待他进屋，见了一脸郑重的崔宗之，便咧着嘴，用袖子擦了擦汗，笑道：“崔五叔，何事这样急着找我？这一路奔马，怕是踏碎了好几块道石！”
崔宗之却不苟言笑，伸手拿出了那封信递给裴迪：“裴十三，你先看吧！”
裴迪接过，匆匆扫了几眼，脸上神色大变，手竟微微开始发颤。
他猛地抬头看向崔宗之，强挤出一丝笑意，颤声道：“先恭喜夏卿！……如此说来……摩诘……与阿宛之间，只是误会……”
崔宗之望着眼前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的少年，早已脱了少时稚气，身量修长，肌肉健硕，举手投足间皆显露出勃勃英姿，此时却是愁眉深锁，眸底一片惊涛骇浪，全没有刚才那轻快恣意的样子，心底暗暗叹道：“我裴旻兄弟，如今只剩这一息血脉于这世间……摩诘，不要怪舅舅我偏心！两害相劝取其轻，一切皆是注定！”
下定了决心，他深深看向裴迪，轻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把你叫过来，而不是叫阿宛？”
裴迪神情恍惚，木然地摇头。
那夜阿宛醉酒后口中喃喃念着的那些话，如今正如魔音一样在他耳边反复吟诵，搅得他一片心烦意乱，暗藏多日的恐惧竟终于成真。
崔宗之背着手，起身走到他面前，指指这封信，轻声道：“如何行事，由你来定夺。你可以把这封信带给阿宛，日后如何，全凭她的心； 你也可以按下不发，我亦不会多言，更会不让阿宛知道我去了洛阳是为什么……你明日就拟信去岐州宋王殿下那里，向他提亲求娶阿宛，我亦会大力促进此事；等几月后再有消息传到扬州，你们已经婚书在手，良缘即定………说或不说，皆在于你！”
他中正平和的声一字字传到裴迪的耳中，渐渐驱散了裴迪的恐惧，转而代之的却是困惑，纠结与感动。
他惨白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踌躇了一会，哑着声问：“……为什么？”
崔宗之一挥手，像是早就猜到了他要问这个，斩钉截铁道：“裴十三，我这样做，不止是你，更是为了摩诘！他身为状元，被授八品太乐丞，已是奇耻大辱……太乐丞，正是掌管梨园教坊的地方，圣上如此别有用心的安排，难道不是因为阿宛之故！阿宛……本是他最忌惮的宋王之女！他此番行事，不光折辱了摩诘，更为折辱了一向受清流推崇备至的宋王殿下！他这些小心思，旁人或许不明白，我们崔家和你们裴家，又怎么会不懂！这次不过是试探，若他们还是要在一起，那王维此生，都是万劫不复！”
裴迪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好个李隆基！这样的下作手段，真是亏他费心了！
最初的气愤过后，裴迪的眉心微微动了动，攥着这封信，轻道：“崔五叔，你的心意我明白……若将此事瞒下，对我或对摩诘，或许有利而无害……”
他双目蒙上了一层水气，似是翻涌而出的绝望与无奈，转头看向窗外天空的尽处，突然绽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可是感情这事，从来不是权衡利弊……一纸婚约，束不住阿宛的心，更绑不住她的人……我愿赌服输 ，但凭她的心！”
裴迪一把将信置入怀中，决绝地向外走去。
崔宗之看着他逆光而去的背影，一缕破云而出的斜阳仿佛将他的身影描绘出了金边，如带佛光一样向着未知而行，令人不由心生敬意。
他蓦然想到，说到勇气，他才是最怯弱最自私的那一个……
华灯初上，入夜的扬州城，灯火与水中倒影相辉映，丝竹与街衢喧嚣相唱和，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的韵味。与阿乐，娜莉亚带着乐工研练了一日的阿宛，没有和阿乐一道坐马车回清尘小院，一路信马由缰，慢慢欣赏这扬州城的美景。
待她回到房中，推开门，却见裴迪一人独坐在灯影下等着她。
阿宛几步扑到裴迪的怀里，他张开双臂拥着她，线条利落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间，她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淡淡的皮革与金属的味道，又带着一点凌冽的药油味。
她心下一动，摸向他的背上，轻轻捏了一下，果然听到裴迪微微哼了一声痛。
阿宛仰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心疼道：“旧伤又犯了呀？”
他当年在契丹被俘时摔下了马，伤到了背，劳累或长时骑马时，背伤就会隐隐作痛。
裴迪漆黑的眼眸里浮起一丝晦涩难辨的情绪，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她：“不用担心我，你先看这个……“
待阿宛看完这封家书，紧握着信纸的指节已经略略有些发白，揉皱了这一张宣城金。
她有些难以置信，眼里的光芒突明突暗，却不敢抬头看向裴迪。
错了？原是她听错了？
她相信他不会和玉真公主有染，却阴差阳错，偏偏信了他会和卢七姐定亲……
这命运的翻云覆雨手，真是将她与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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