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奔波，因着经常有暴雨耽误了行程，他们在王缙大婚前一日傍晚，这才赶到了洛阳仁静坊的小院前。
原先那道略有些斑驳的黑漆大门如今修葺一新，玄铁门环亦换成鎏金狮子抱球的花样，飞檐下两个大大的红色灯笼与木沿上新绘的和合二仙图案，无不预示这里很快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婚宴。
阿宛下了马，只觉得恍如隔世。
上一次回洛阳，还是为崔日用奔丧。她从这道门中离开时，满腹心酸与委屈，一个人独自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如今，她站崔宗之的身后，盯着这道门，心跳如鼓。
她完全没有去想见到他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只想见到他，不论结果。
黑漆大门咿呀一声打开。
她看到缓缓开启的大门后，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王维仍是一身月白锦袍，长长的墨发被一根玉簪挽着，如玉的面容在一缕淡淡的斜阳下似洒上了金粉，连低垂的长睫都如同用金线绘成的一样，宛如神佛。他身形清瘦，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苍白，一双温润的眼睛仍如寒潭一样深不见底。
他开门见是崔宗之，绽开了一个极温暖的笑意：“ 门房的刘叔正在后院帮忙打点……我听着这敲门声便自己过来开门了……真是巧！“
脉脉的斜阳从阿宛身后照来，竟有些耀眼。王维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他身后那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慢慢融化到了他的眼底。
“阿宛……“他轻轻唤道：”你回来了……“
只是这一句，阿宛的眼泪竟不知怎么地夺眶而出。
她一面恨恨地骂自己没出息，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这鼻眼处的酸楚，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颜。
肯定看起来很傻吧，她心里懊恼地想。
一双柔软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她，是阿乐。
阿乐下车站到了阿宛身边，看她眼泪流个不停的傻样，完全没有在扬州时淡定自若与巨贾们推杯拿盏的潇洒劲，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扶着她的肩膀对王维笑道：“ 这一路我们可真是累坏了，还好没错过缙哥儿的好日子！“
王维略带歉意地笑笑，刚想说话，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咳得他面红耳赤，几乎喘不过气来。
崔宗之看着他略带憔悴的面容，心里明白自他这些时日必是十分煎熬，不由心疼道：“夜来风急，你快别站在风口上！“
他回身一挥手：”别光站着了，我们进院里说话！“
几人正迈入门去，绕过照壁一看，不远处的回廊下，王缙，绮姐儿正扶着崔夫人急匆匆走来，几人见到崔宗之皆是喜出望外，绮姐儿笑道：”阿娘正在念佛保佑舅舅快点来呢，佛祖这回动作可真快！“
崔夫人一身禅衣，手上还拿着那串金刚菩提十八子捻珠，显是刚刚从莫忘斋出来。她回头扫了一眼绮姐，声音轻柔却肃然道：“莫拿佛祖玩笑！“
绮姐吐了吐舌头，对着众人灿然一笑。
他们几个，这时也看到了崔宗之身后的阿宛与阿乐，均面色一滞。
阿乐回洛阳，他们能预料到，只是没想到阿宛这次居然也来了……王缙想起在长安时与她的最后一面，是何等的唐突，不由生出几分尴尬，忙掩饰着向崔宗之奔来，笑道：“舅舅！幸好你来了，不然明日谁帮我障车！“
似为这句话做注解似的，又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身边的王维传来，崔夫人极为苦恼地蹙了一下眉头，却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崔宗之平声道：“既然一路辛苦，就不多聊了，你们先回房安置，明日还要早起！“
她扭头吩咐道：”绮姐儿，带女眷去安置……其它人，随我来吧！“
她看也不看阿宛，阿乐一眼，连名字都不提！
这样扑面而来的寒意，比起当年在崔家老宅门口钱氏的大声呵斥，更让她心痛。
王维回头看了阿宛一眼，眸底墨黑一片，幽暗难辨，便跟着崔夫人走入内堂中。
此时，阿宛初见王维时涌动翻腾的心血慢慢冷却下来，她在心底冷笑一声：不管是在王宅还是在崔宅，其实从来没变过。
从前他不会在人前为她辩白，如今，更不会。
阿乐和阿宛二人沉默地跟在绮姐儿身后，向着院内走去。
阿乐渐渐觉得不对，不由诧异道：“怎么，我们不是去清尘阁吗？“
绮姐板着脸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与嘲笑：“清尘阁，住了这些年还不够？如今已经是缙哥儿与新嫂子结婚的洞房了，你们去凑什么热闹？“
阿乐与绮姐相伴多年，一直视如亲妹妹，骤然间被她这样对待，竟不觉得生气，只看着她的脸慢悠悠地说：“绮姐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
绮姐儿忍无可忍地转身面对着她，压低了声吼道：“发生了什么？你们自己不知道嘛！母亲不说，我是听舅母说起才知道，我们王家让你们姐妹进门，实在是引狼入室！一个连累了我舅舅，一个连累了我大哥……你们，都不安好心！“
阿乐面孔一下变得煞白，颤声道：“……绮姐儿……我没有连累他……“
绮姐儿哼了一声，厌恶道：”舅母说，你们俩就像是混进了佛堂的两只猴子，虽然也学会了装模作样跪拜击磬，可脱了那禅衣，猴子就是猴子，非我族类！“
她话中夹杂的恶意，让阿宛与阿乐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宛不由挺直了脊背，扬起了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绮姐儿……不说阿乐与在这里与你相伴多年，我亦是看着你长大……如今虽然做不成亲人了，你倒也不必如同市侩的势利小人一样，换上这样的嘴脸对付我们！“
绮姐到底年轻，在阿宛咄咄逼人的目光逼视下，怔了一会，垂眸不再说话。
阿宛挡住了阿乐想拽着她不让她再说的手，又言辞犀利道：“ 若如今这王宅门楣高贵，我这样的人不配上门，直说便是，我立刻就走！“
绮姐儿倔强地咬了咬唇，两行清泪噗呲噗呲地落下，脸色倒恢复了平和，道：“ 若你真的还把我们当亲人……阿宛姐姐，就请放过我大哥吧！我大哥因你蒙受了多少委屈，搭上了自己的前程，如今差点性命都……”
她声带呜咽，上前一步抓着阿宛的衣袖，哀声道：“你可知他如何染上风寒？一回到洛阳，他便与母亲明言，此生非你不娶！母亲一气之下让他跪在了中庭，下了一夜的暴雨，他竟也不肯求饶，更不肯改口，生生在雨中跪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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