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亦望着这洛水中的月亮出神。
她这一生看过好多月亮，大漠的晓月，长安飞檐旁的缺月，契丹草原上昏暗如晦的红月，扬州二十四桥的圆月。
月亮其实都是同一个，变的是不过是心境，还有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触手可及，完全敞开了心怀，而不是镜花水月般的飘渺。
阿宛伸手环住他的臂膀，透过薄薄的春衫，他温热的肌肤和坚实的肌肉更让她添了几分踏实，嘴角不由觉地扬起。
见阿宛正专心地看着月亮，他有些霸道地扳过了她的脸，道：“阿宛……你的夫君不好看嘛，要看什么月亮……”
阿宛饱满的脸被他捏成了一团，两片如玫瑰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嘟嘟地翘了起来。
她瞪圆了眼睛，气得直拍他的手，要他放开。
借着一点点酒意，王维嘴角带笑，只管用力地吻了上去。
醺醺酒气伴着袅袅松香，铺天盖地向她压来，便似从天而降了一场用清酒洒落的甘霖，潮湿暧昧的气息如淅淅沥沥的春雨般，润湿了她的面颊，她的嘴唇，她的脖颈……她本想要拷问他与玉真公主的传闻，可这密密麻麻的吻，要让人连骨头都醉软了，再也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阿宛真的碰上克星了。
二人不过几日缠绵，就要分开了。
崔宗之自然知道她与王维之事，一路哀声叹气，阿宛只当听不见。
幸好二人心意相通，心中笃定，一心一意地各自为着半年后的长安之约而奔忙。
王维回到了长安，依旧做太乐丞，在太常寺中深入简出，一心扑在了搜罗来的各地典籍与乐谱之上。
当年在西风译馆中的译作经验，这时便帮了大忙，不多时便将柳玄清珍藏的一部疏勒国的民乐典籍译了出来，令他大为惊叹。同僚们，亦明白了他这个状元绝非浪得虚名，不由对他肃然起敬。
从此，王维在这太常寺中，日子便好过了很多。
这一日，太常寺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是李龟年。
他掌管梨园，虽说属太常寺之辖，却是无人敢管。据说他与圣上的关系十分亲厚，这日日待君之人，可能随口一句话便可左右生死，谁人敢得罪？
因此，他的到来，把柳玄清吓得不轻，不知何事。
他到是爽朗，开门见山道：“听说太乐丞王摩诘译出了疏勒乐典籍，下官年少之时曾在疏勒游历多年，因此想与王摩诘切磋一二，可否得见？“
柳玄清这下放下心来，忙不迭地请了他去见王维，更为他们留了一点清幽的屋子，供二人长谈。
算一算，二人竟在去年岐王宅之后，再也不曾相见。
李龟年见王维仍是那松形鹤骨的清冷姿态，一身普通的墨绿色官服，却是矜贵出尘，清姿明秀，不由放心道：“摩诘，你仪容倒是更胜往昔，可见已宠辱不惊，进退无咎，实在佩服！“
岐王宴之后，伴随着中状元，授太乐丞等事，长安城中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从未停过，李龟年时常出入达官显贵家中，怎会不知！
此时的王维神情恬淡，端坐于席上，认真用净水洗了手，以松针灰为底，以云母片做隔，用香箸夹取香料均匀地洒落于隔片上，盖上了博山炉的炉盖。
他行云流水地布好了香，默默注目那一缕轻烟从炉中冉冉升起，这才开口道： ”阿诺，你我相识多年，你痴迷于乐律，钱帛，地位，清名，不过于你如浮云 ；而我……一方陋室，一炉香，一张安静的书桌，一个知心人，此生足矣！“
李龟年点点头，突然眸光一闪，猛地抬头看向王维：“你和阿宛……”
王维眉眼含笑，却仍是淡淡道：“我与阿宛，前些时日在洛阳订了终身，虽不得三书六礼之仪，但彼此心中，再无他想！”
李龟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底亦浮出了笑意来。
他看着二人一路走来，若不能修成正果，岂不是枉费了他多年的隐忍！
他乐呵呵地端起了茶碗，笑道：“那今日我便以茶代酒，贺一贺你们二位！“
二人相视一笑，皆一饮而尽。
放下茶碗，李龟年微微蹙眉道：“阿宛她呢？回西风楼了吗？”
王维却是浅浅一笑：“回西风楼是不假，不过不是回长安的西风楼，而是扬州西风楼！我答应她，这半年里她会安顿好那边的事，再来长安寻我。”
李龟年神情一滞，欲言又止。
这个傻子，怎么又拱手把阿宛送到了裴迪身边？他要做君子，但人家可是素来剑走偏锋，从不为礼法所拘的野小子！
他又自己倒了碗茶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抹了抹嘴道：“兄弟呀……你难道不知，在扬州，一直有人虎视眈眈？”
王维看他那为难样子，早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便笑道：“阿宛与裴迪之事，我都清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别人的因果，我们无法介入，只能旁观。”
李龟年心里暗骂了一声：“迂腐，怕是有你哭的时候！”
但他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道：“摩诘……我这次来，除了刚才说的疏勒乐典籍，还有一事…………”
他为难地挠了挠头，实在是不知怎么和他说，斟酌着说：“那日深夜……我在宫中陪圣上练习羯鼓，歇在后殿，半夜饿了，想去厨房摸些点心，却刚好碰到玉真公主面见圣上……这本来寻常，可奇就奇在………”
李龟年顿了一顿，拿眼偷偷瞄了一眼王维。
他依旧神色冷冷，伸着香箸轻轻拨着香灰，但听到“玉真”二字时，手却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李龟年不由眉心一跳，接着道：“奇就奇在……这玉真公主，竟是大腹便便，像是已经有了五六个月身孕的样子！”1
王维瞳孔猛地一缩，持着香箸的手停在空中。
五六个月的身孕？那岂不是恰好是去年雪夜的那个时候……
他心里一急，难得地高声追问道：“……真的……真的是她吗？”
李龟年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看向王维的目光变得复杂难辨。
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风流韵事，果真不是空穴来风！枉他一直以为他是君子，四处为他证言！他心中冷笑了一下，若阿宛知道此事，怕是……
但是作为多年好友，他亦不忍心王维惹上什么无妄之灾，思来想去，他轻声叹道：“我自然是不会认错……今日来与你说这个闲事，倒不是我八卦，只不过是我在圣上与玉真的争吵之中，我竟隐约听到了你的名字——王摩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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