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渡的雨,依旧下得不紧不慢,淅淅沥沥,仿佛要将过去数月的干涸与焦灼彻底补偿。
雨水洗刷着巨城上的尘灰,汇成一道道涓流,沿着纵横交错的沟槽注入离江。
江面因雨水和上游融雪而更加汹涌澎湃,浑浊的浪涛翻滚着。
撞击在岸边的礁石和泊岸的船只上,发出持续而沉闷的轰鸣。
渡口依旧繁忙,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混乱喧嚣已然消退。
随着南昭军队和大量百姓开始有序地向东远州迁移,原本拥挤不堪的营地空出了大片区域。
虽然依旧有人员物资往来穿梭,号令声、车轮声、马蹄声不绝于耳。
但一切都在一种新建立的相对有序的框架下运行。
这场跨越万里悲壮无比的宏大救援与迁徙,终于进入了尾声。
或许,等到天气彻底转暖,春雨润泽大地之时。
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和这座超负荷运转的巨城,能够逐渐恢复它应有的秩序与生机。
然而,天中渡或许可以恢复,但这片大陆已然彻底改变的格局。
那横亘在离江南北的血色界限,那沦陷于妖族铁蹄之下的南昭万里河山,又能否恢复旧观?
答案,或许只有苍天知晓。
江边,云舟。
雨水敲打着船顶和甲板,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反而更衬出舱室内一种极致的宁静。
与外面世界的忙碌和离江的奔腾相比,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易年依旧深陷在那张宽大的躺椅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身旁书籍堆积如山,几乎要将他淹没。
手中捧着一卷纸页泛黄字迹古拙的厚厚古籍,目光沉静地掠过一行行墨字,神情专注而平和。
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变迁、悲欢,都只是投射在窗纸上的皮影戏,无法真正侵入少年这片方寸之地。
旁边的红泥小炉上,依旧坐着一把陶壶,壶嘴正冒着丝丝白汽,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壶中的水已然煮沸,茶香混合着水汽氤氲开来,是一种清冽而略带苦涩的香气。
在空气中静静流淌,与旧书卷特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氛围。
然而与之前相比,这间舱室还是起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在易年躺椅旁不远处,一张临时清理出来的小木桌上,多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盏长生烛。
烛台古朴,温润的玉石雕琢而成。
烛身呈现出一种纯净的乳白色,此刻正稳定地燃烧着。
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驱散着雨天的阴霾。
烛火并非普通的明黄色,而是一种蕴含着勃勃生机的青色光晕,并且隐隐散发出一种精纯而平和的元力波动。
这盏长生烛,属于七夏。
火焰稳定,光芒柔和,没有丝毫摇曳明灭不定或者即将熄灭的迹象。
这清晰地表明,它所联系着的那位主人生命气息平稳,并无性命之忧。
七夏在易年心中的位置,太重太重。
重到即使易年看似完全沉浸于书海,隔绝了外界,也依然需要这样一个切实可见的凭证来安抚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牵挂与担忧。
这盏稳定燃烧的长生烛就像是一颗定心丸,对易年而言,意义非凡。
他相信七夏的能力,相信她绝不会让这盏代表她生命之火的烛光熄灭。
但相信,并不意味着不担心。
偶尔,当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或是翻动书页的间隙,那眼角的余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盏长生烛。
每当此时,那原本如同古井深潭般平静无波的气息,总会产生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波动。
波动很轻,很快便会被强行压下恢复平静。
但那一瞬间的流露足以证明,那份深藏的担忧始终存在。
就在这寂静与茶香之中,舱外传来了踏水而来的脚步声,以及熟悉的呼吸声。
舱门被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雨气和外面的喧嚣余音。
周晚走了进来。
依旧穿着那身沾染了泥点和水渍的戎装,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倦色,眼袋沉重,嘴唇甚至有些干裂。
连续多日的操劳、奔波、殚精竭虑,几乎耗尽了周小爷的心力。
甚至连湿透的蓑衣都懒得脱,径直走到桌边,拉过一张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然后,抓起桌上那壶刚刚烧开还未曾冲泡的茶水,也顾不得烫,对着壶嘴便“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起来。
滚烫的茶水入喉,周小爷毫无所觉,直到一壶茶水尽数下肚,才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茶香的热气,仿佛将胸中的郁结和疲惫也稍稍驱散了一些。
放下茶壶,抬手用力揉了揉有些发木的脸颊,目光转向旁边依旧埋首书卷的易年。
看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却没有埋怨,没有愤怒,只是纯粹的疲惫。
“喂,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看下去吗?”
易年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周晚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靠在椅背上,望着舱顶,继续道:
“这边的事情暂时算是告一段落了,后面迁徙的琐事,杜景和赵公明他们能处理好,我得回上京了…”
他是北祁的一字并肩王,更是如今实际上的军政核心之一。
天中渡的危机暂解,但整个北祁庞大的国家机器还需要运转。
后续的战略部署、资源调配、以及与西荒等方面的联系,无数大事需要他回去坐镇处理。
易年依旧是点了点头,目光仍未离开书卷,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
“辛苦…”
周晚闻言,转过头,重新看向易年,眼神变得认真了一些:
“你呢?不回去吗?看书在哪里不是看?上京的条件总比你这艘破船要好得多…”
这一次,易年终于有了不同的反应。
缓缓摇了摇头,然后用手中那卷书朝着舷窗外的方向,也就是江南岸的方向轻轻示意了一下。
动作很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得看着…”
说着,声音依旧平淡。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周晚一直微微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
甚至不由自主地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有易年这句话,就够了!
他虽然觉得易年最近状态有些怪异,整天沉迷书海不懂外事。
但只要他心中还装着大局,还知道要守住这条防线,那就比什么都强!
一位真武境界的强者亲自坐镇在这离江之畔,如同定海神针般看着对岸的妖族大军。
这无疑是给整个北祁,给所有刚刚安定下来的人族军民,吃了一颗最大的定心丸!
这比千军万马驻守在此,更让人安心!
周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尽管那笑容依旧难掩疲惫。
“好!有你看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心情放松之下,周晚也不管易年到底听没听进去,开始絮絮叨叨地把眼下天中渡的后续安排。
东迁的进展、物资的调配、以及对岸妖族的一些零星动向,又大致地说了一遍。
知道易年可能根本不会回应,但也觉得有必要让这位“定海神针”知晓这些情况。
果然,易年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书页上,偶尔翻动一页,没有任何表示。
周晚说完,看着易年那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
“行了,不打扰你看书了,走了…”
“保重…”
易年回着,抬头看了眼周晚。
周晚也不再多言,转身推开舱门,再次投入外面的风雨之中。
舱门合拢,将脚步声和雨声再次隔绝。
舱内,重归寂静。
只有茶壶还在嘶嘶作响,长生烛稳定地燃烧着,以及书页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
易年的目光在周晚离开后,缓缓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了那盏长生烛跳动的青色火焰上,久久未曾移动。
窗外,雨声未歇,江水奔流。
江南岸,一片沉寂的黑暗。
再往南,是永安。
然后,便是这片大陆的最南端,南屿。
这里是南屿妖族世代繁衍生息的土地。
与北祁的严寒,南昭的温润都不同,南屿的气候向来炎热潮湿。
丛林密布,瘴气弥漫,孕育出了独特而多样的妖族文明。
然而,今年的南屿似乎格外不同。
天空仿佛破了一个大洞,毒辣的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
往日里湿润的空气变得干燥灼热,吸入口鼻都带着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曾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喜雨林堂,许多树叶都开始卷曲发黄,失去了往日油亮的光泽。
地面干裂出道道龟纹,深可见底。
那些依赖湿润环境生存的苔藓和蕨类早已枯死,化为粉末。
河流水位急剧下降,露出满是裂纹的河床和灰白色的石头。
许多较小的溪流和池塘已经完全干涸见底,只剩下干硬的泥块和零星的水生生物尸骸。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万物被烤焦的枯槁气息。
这不是温暖,这是炙烤!
是一种近乎反常令人窒息的酷热!
在这片被烈日蹂躏的土地上,南屿妖族的处境愈发艰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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