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年脸上的那抹淡笑敛去,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柄重新归于沉寂的龙鳞上。
剑身古朴,看不出丝毫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致命锋锐。
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剑鞘,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随即,手腕微动,将龙鳞彻底收起,仿佛将方才那段不愉快的交锋也一并封存。
没有再去拿茶几上那本泛黄的古籍,而是将手伸向了自己怀中。
再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本陈旧甚至显得有些破败的书册。
本书的材质非纸非帛,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磨蚀的暗黄色。
边角磨损严重,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类似自然形成的纹路。
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与易年如今北祁帝皇绝世强者的身份格格不入。
《太玄经》。
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功法秘籍的抄录本,而是伴随他修行伊始,师父交给他的最初原本。
全篇不过百余字,言简意赅,玄奥晦涩。
上面的字迹并非笔墨书写,反而像是某种天地规则的自然显化,深深烙印在书页之中,虽然历经岁月,依旧清晰可辨。
易年小心翼翼地将这本《太玄经》在膝头摊开。
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对待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稀世珍宝,一段无法替代的回忆。
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所有的杂念——对七夏的思念、对局势的担忧、对未来的沉重压力、方才与樱木王交锋的余波。
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隔绝开来。
整个人的气息都沉淀下来,变得内敛而纯粹。
就像以前在青山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懵懂少年在师父的引导下,第一次接触这玄之又玄的经文。
青山的夜晚,没有云舟的奢华,只有东屋里昏黄的油灯,窗外是夏虫的鸣叫或是冬雪的寂静。
他就是这样捧着这本《太玄经》,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一句一句地理解。
看不懂的地方就跑去问师父,有时能得到几句提点,更多时候是换来一个嫌弃的白眼和“自己悟去”的呵斥。
此刻,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最简单最纯粹的时光。
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恩怨情仇,唯一的烦恼可能就是今天又被师父骂了笨,或者某个字句始终参不透。
就在心神彻底沉入经文的瞬间——
一缕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青色光芒,毫无征兆地透体而出。
这青光并非元力外放的那种耀眼夺目,而是温润内敛,如同初春萌发的第一抹新芽,带着勃勃的生机与天地初开般的混沌气息。
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周身缓缓流转了一圈,然后便悄然隐没,回归体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接着,是第二缕。
这一次,青光似乎明亮了一丝,流转的路径也更加清晰了一些。
遵循着某种玄妙的轨迹,与手中《太玄经》上某个字符的笔画隐隐呼应。
然后是第三缕……
青光出现的频率并不固定,有时间隔较长,有时接连涌现。
每一次出现,其亮度、流转的路径、停留的时间,都略有不同。
像是在试探,在共鸣,在遵循着经文中蕴含的至理,自发地运转调整。
易年依旧保持着阅读的姿态,神情专注,仿佛对体内这奇异的变化浑然未觉。
但呼吸却在不自觉间与青光的明灭起伏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同步。
一呼一吸,绵长而深远,暗合天道自然。
就这样,夜深,雨未停。
易年静静地坐在灯下,捧着那本破旧的《太玄经》,如同一个最虔诚的学子。
缕缕青光时而透体而出,时而悄然隐没,将侧脸映照得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伴奏,舱内的烛火静静燃烧。
没有试图去刻意控制这些青光,也没有去追求什么突破或顿悟。
只是看着,读着,感受着。
仿佛回到原点,重新审视这修行之路的根基。
这《太玄经》的百余字早已倒背如流,但每一次重读,尤其是在心绪纷乱前路迷茫之时,总能从中获得新的感悟,找到内心的安宁。
这不仅仅是在温习功法,更像是一种精神的洗礼,一种对初心的回溯。
在那些简单而深邃的字句里,他似乎能触摸到师父当年的期望,能找到自己最初踏上这条道路时的纯粹,也能暂时忘却肩上那沉甸甸的担子。
而时间,在青光的明灭间悄然流逝。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漆黑的雨夜开始褪色。
舱内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悄然熄灭。
当天光透过舷窗,驱散舱内最后一丝黑暗时,易年膝头《太玄经》上最后一道流转的青光也恰好隐入他的体内,消失不见。
缓缓合上书页,轻轻舒了一口气。
一夜未眠,脸上却不见丝毫倦容,眼神反而比昨夜更加清澈平静。
将《太玄经》小心地收回怀中,起身走到窗边。
雨势渐小,变成了蒙蒙细雨,天中渡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新的一天伴随着未散的危机和必须面对的现实已然到来。
不多时,晨光将温暖的金色洒向天中渡。
空气经过雨水的洗涤,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云舟静静地悬浮在离江之上,沐浴在朝阳之中。
易年站在云舟甲板的边缘,正准备抬脚下船。
可就在他的脚即将落在通往地面的船梯上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脚下木质甲板上闪过一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一个模糊的血脚印。
但那痕迹消失得极快,仿佛只是阳光照射下产生的错觉,瞬间便被明亮的光线所吞噬,无影无踪。
易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转瞬即逝的异象。
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不知是对那幻象的否定,还是对某种无形压力的释然。
然后,稳稳地踏上了船梯,一步步走了下去。
脚步落在坚实土地上的那一刻,易年微微停顿了一下。
这看似寻常的一步,对他而言却有着不同的意义。
这是他从南昭归来,经历诸多变故承载起北祁重担之后第一次主动走下这艘云舟,真正踏入这尘世烟火之中。
没有理会周围偶尔投来的好奇或敬畏的目光,也没有去关注中央广场上已经开始聚集的人群和那股熟悉的属于“试比高”第三日的热烈氛围。
径直朝着天中渡内一处相对安静的院落走去。
穿过几条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到了一座小巧却整洁的院落前。
院墙不高,可以看到里面探出的几枝翠竹。
这里不像王府官邸那般气派,反而透着几分闲适的生活气息。
易年伸手,轻轻叩响了院门。
此时,院落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院子中央,龙桃正手持那柄名为“藏天”的重剑,缓缓舞动。
藏天剑造型古朴,无锋无刃,通体黝黑,看起来沉重无比。
但在龙桃手中却仿佛失去了重量,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道圆融和谐的轨迹。
剑法没有太多花哨的招式,每一式都简洁到了极致,或劈、或刺、或格、或挡,动作舒缓而沉稳,蕴含着一种“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磅礴意境。
阳光照在黝黑的剑身上,反射出沉凝的光泽,与龙桃的专注容颜相得益彰。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剑意世界里,周身气息与剑势融为一体,安静而强大。
而在院子一角的石桌旁,周晚正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椅子里,面前铺着厚厚的纸张,手里抓着一支毛笔正奋笔疾书。
一边写,一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嗯…互市的地点肯定不能离边境太近,容易起冲突…放在阴山脚下的河谷地带怎么样?那里水草丰美,我们出粮食布匹,你们出皮毛药材…公平合理…”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谁的意见。
院子里舞剑的龙桃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可以,那里是我们两族缓冲地带,位置适中。”
周晚得到回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在纸上划拉,嘴里又嘟囔起来:
“还有啊,关于越境狩猎的问题得写清楚…小爷我可不想三天两头处理你们妖族越界偷猎或者我们的人跑去你们地盘上挖药的破事儿…得立规矩,违者重罚!”
龙桃一个沉稳的转身,藏天剑带起一阵微风,她接口道:
“理应如此。我会约束麾下各部,若有违反,按约定处置,绝不姑息。”
“还有还有,修行资源的交换…”
周晚挠了挠头,“这个有点敏感啊,你们妖族有些特有的矿石和灵草,我们人族也挺眼馋的,怎么换才算公平?得找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中间人评估价值……”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在一时…”
龙桃收剑而立,气息平稳,“你不是说可以先从小宗的常见的资源开始尝试建立信任吗?”
“也对,循序渐进…”
周晚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笔下不停。
阳光洒满小院,将翠竹的影子拉得斜长。
一边是剑舞沉稳言简意赅的妖族族长,一边是抓耳挠腮喋喋不休的人族王爷。
两人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却配合得异常默契。
他们讨论的并非是风花雪月,而是关乎北祁与北疆妖族未来和平共处、甚至可能影响大陆格局的重大事宜。
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就落在这一对年轻的情侣肩上。
然而,在这忙碌而认真的氛围中,却奇异地流淌着一种温馨与和谐。
那是基于深厚信任与共同目标的默契,是硝烟暂歇后难得的宁静与希望。
就在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院内的讨论。
周晚正写到关键处,头也没抬,有些不耐烦地嚷道:
“谁啊?不是说了小爷我忙着呢,没事别来打扰!”
门外没有回应。
周晚等了一下,没听见动静,这才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慵懒地朝着院门方向瞥了一眼。
这一瞥,让他瞬间僵住了!
手里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也浑然不觉。
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看见了站在院门外的那个人。
青衫依旧,面容平静,不是易年又是谁?
“我…我眼花了?”
周晚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确认自己没看错后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大得差点把石桌掀翻。
他,竟然下船了?!
在周晚的印象里,自从南昭回来,易年就好像长在了那艘云舟上一样,几乎从未踏足地面。
所有事务都是别人上去汇报,他则在船上运筹帷幄。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家伙竟然主动离开了他的“空中宫殿”,跑到了自己这个小院子里来?
龙桃也听到了动静,收剑望向来人,眼中同样闪过一丝讶异。
“老板…”
周晚也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桌上的一片狼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门前,脸上堆满了惊喜和疑惑交织的复杂表情:
“我的易大皇帝,您老人家怎么舍得从天上下来了?真是稀客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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