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帮所在山峰的西方,另一座更高的孤峰之巅。
风雪在这里更为肆虐,狂乱的雪片被山风撕扯成白色的漩涡,仿佛要将整座山峰都吞噬进去。
燕狂徒独自站在悬崖边缘,一袭粗布黑袍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
他没有运功抵御风雪,任凭冰雪落满他花白的乱发与浓密的虬髯。
在那张曾经霸气纵横、此刻却沉郁如铁的脸上凝结成霜。
他的目光穿透漫天飞雪,死死锁在远处那座已被白雪覆盖的山顶。
那里,曾是他一手创建又弃之如敝屣的权力帮总坛。
那里,刚刚结束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决战。
那里,埋葬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媳。
燕狂徒的呼吸很平稳,平稳得不似活人。
但他按在悬崖岩石上的右手,五指却深深嵌入了坚硬的青石之中,细密的裂纹以他的手掌为中心,蛛网般蔓延开来。
石头无声地碎裂、化为齑粉,又被风雪卷走。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久到身后的雪地上,多了一串歪歪斜斜、却清晰无比的脚印。
一个破旧袈裟、蓬头垢面的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三丈处,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正仰头“咕咚咕咚”地灌着酒。
酒香混在风雪里,竟有一种奇异的暖意。
“唉。”
燕狂徒忽然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之悠长浑厚,竟将他面前数尺范围内的风雪都生生推开。
“都死了。”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却平静得可怕。
“我燕狂徒的儿子,儿媳……还有那个忠心耿耿的柳五……都死在了那山顶。”
“死得倒是轰轰烈烈,死得倒是……像我的种。”
济颠和尚放下酒葫芦,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晃悠悠地走上前几步,与燕狂徒并肩而立,也望向那座雪峰。
他的眼睛在蓬乱的头发下闪着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浑浑噩噩,而是清澈见底,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
“燕老魔。”
济颠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却又字字清晰。
“你站在这儿看了这么久,是在后悔没早点出手?”
燕狂徒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依旧定在远方,仿佛要透过厚厚的积雪,看到那相拥而逝的三具身躯。
良久,他才缓缓道:
“后悔,懊恼,和尚,你认识我燕狂徒多少年了?”
“我这一生,行事但凭己心,从不知后悔为何物。”
“李沉舟要杀我,我打压他,是天经地义。”
“他要走他的路,死在他的路上,也是他的选择。”
“我只是……”
他顿了顿,那钢铁般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死。”
“更没想到,赵家那丫头和柳五,会陪他走到这一步。”
济颠和尚咂咂嘴,又灌了一口酒,任由酒液顺着嘴角胡须流淌:
“生死相随,情义两全。这江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不多。”
“李沉舟能有此红颜知己,有此肝胆兄弟,纵然霸业成空,身死道消,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倒是你,燕老魔。”
“以你的性子,看着亲儿子被围攻致死,可不符合你的狂徒本色。”
“这可不像是你燕狂徒会做的事。”
燕狂徒闻言,忽然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狰狞而狂放,配合着他满脸的冰霜与虬髯,在风雪中宛如魔神。
“哈哈哈……和尚,你果然懂我,却又不懂我!”
笑声震得周围积雪簌簌滑落,声浪在群山间回荡。
“李沉舟的路,他自己选,自己走。是生是死,是他自己的造化。”
“我燕狂徒从不需要为谁保驾护航,哪怕是我的种。”
他的笑声渐歇,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穿透风雪:
“燃烧内元,耗尽精血,连战七大高手……这等战意,这等气魄,即便是我,也要道一声‘好’!”
“武道一途,求的不就是这般极致绽放、虽死无悔的光芒么?”
济颠和尚听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说得好听。可老衲怎么觉得,还有点别的味道?”
“燕老魔,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的心。”
“你终究是放不下。”
燕狂徒脸上的狂笑慢慢收敛,化为一片深沉的静默。
风雪呼啸,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放不下?”
他低声重复这三个字,仿佛在咀嚼其中的滋味。
“是啊,放不下。”
这一次,他没有否认。
“我放不下的,不是父子亲情——那东西,早在我抛妻弃子、投身武道极致之时,就已斩断大半。”
“我放不下的,是我燕狂徒的血脉,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走到了尽头。”
“我放不下的,是我追求了一生的‘最强’,眼见后继无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冲天的桀骜与不甘。
“李沉舟……我原本以为,他有这个潜力。”
“他够狠,够绝,野心够大,天资也够高。”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赶上我,甚至……超越我。”
“可惜,他选错了路。他太急,太早地暴露了野心,太早地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
“所以,他死了。”
燕狂徒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向济颠,目光灼灼:
“和尚,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试一试?”
“试一试那大明天子的……诛仙剑阵?”
此言一出,风雪似乎都为之一滞。
济颠和尚喝酒的动作停住了,他慢慢放下酒葫芦,脸上的戏谑与慵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诛仙剑阵……”
他缓缓吐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燕老魔,你忘了赵匡胤怎么死的吗?”
“你若闯阵,十死无生。”
燕狂徒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肆无忌惮的狂傲:
“十死无生,那才有趣!”
“和尚,我这一生,挑战过无数所谓‘不可能’。”
“唯有在绝对的死局中,才能迸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我的‘先天无形破体剑气’,最近又有所得。”
燕狂徒说罢看向一旁的另一座山头。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甚至没有真气波动。
但远处,一座山头,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被风雪一吹,便消散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济颠和尚的瞳孔微微一缩。
“先天无形破体剑气……”
燕狂徒负手而立,傲然道:
“有形有相,终是下乘。剑气发于念动之间,破敌于无形无迹,随心所欲,无远弗届,方是此道真谛。”
“我这剑气,已不纯是内力凝聚,更融入了我对天地元气的感悟,对天地之力的理解。”
“它可刚可柔,可聚可散,可如雷霆炸裂,亦可如春风化雨。”
“更重要的是。”
他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
“它还在成长,还在蜕变!”
“而要变得更强,我需要压力,需要生死一线的压迫,需要能让我将全部潜能逼迫出来的对手!”
“诛仙剑阵……或许就是那块最后的磨刀石!”
济颠和尚沉默了。
他重新举起酒葫芦,慢慢喝了一口,又一口。
良久,他才叹道:
“痴儿。”
听着济颠的长叹,燕狂徒再次看向那座雪峰,目光复杂难明。
忽然。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女人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跪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哀求他留下。
而他,只留下一句“吾道所在,岂容儿女情长羁绊”,便绝尘而去。
他想起了后来听闻,那个孩子一步步长大,在江湖上闯出“李沉舟”的名号。
他暗中观察过,甚至暗中出手“磨砺”过——用他的方式。
李沉舟恨他,欲杀他而后快。
他亦从未给过李沉舟好脸色,多次打压,几乎将李沉舟逼入绝境。
他们不像父子,更像是一对立场敌对、彼此都想征服对方的……对手。
可血脉的联系,终究是无法彻底斩断的。
尤其是在这一刻,看着那血脉彻底断绝,永远消失在这风雪之中。
“和尚。”
燕狂徒的声音低沉下来,狂傲之气稍稍收敛,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
“你说,我若当年不走,留下来,做个寻常的父亲,今日结局,是否会不同?”
济颠和尚看着他,缓缓摇头:
“世事没有如果。你是燕狂徒,便注定不会做寻常父亲。”
“李沉舟是李沉舟,便注定要走他的路。”
“你们父子,骨子里流的是一样的血。”
“或许,那会是另一场悲剧。”
燕狂徒默然。
是啊,他是燕狂徒。
李沉舟是李沉舟。
他们本就是同类,是猛兽,是枭雄,注定无法安然共处。
这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和尚,酒还有么?”
济颠和尚将酒葫芦抛过去。
燕狂徒接过,仰头猛灌一大口。
“好酒!”
他将酒葫芦扔回给济颠,抹了抹嘴角。
“走了!”
话音未落,他黑袍一振,身形已如一道黑色闪电,冲天而起,瞬息间没入漫天风雪之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狂放的笑声,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
济颠和尚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燕狂徒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远处那座寂静的雪峰,良久,才低声念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
他摇了摇头,拖着破旧的僧鞋,一步深一步浅地,也走入风雪深处,渐渐消失。
峰顶,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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