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的鲜红映入眼帘。
是血。这是莫惟明的第一反应。有人受伤了——有人死了。不,没有人,也没有血腥弥漫的气息。是火。烧起来了。不,它们只是在地面上。它们是静态的,不雀跃也没有光亮。一切扩散与弥漫都只是冲击带来的错觉。
他后退了一步,又前进两步。其他人被书本掉落的声音吸引。曲罗生捡起他身后的书,它变得松散了。环顾室内,只有淡绿色的、漆了一半的墙壁,靠着墙的单人床,床边的衣柜,还有一扇窗。有树枝拼命攀附在窗的缝隙,想要挣扎着出去。
有树枝。
树木枯死了,兴许死了很久。这里没有坚实的土壤,连些许的阳光都要争抢。中央的树,站立在水门汀的地板上,撑起水门汀的天花板。树枝的轮廓渗透在人类的造物中。它撑起它,又被它包裹,被它吞没。它们相互迫害,没有结果。
树木中央的枝干很奇怪。它并不笔挺,而有些歪斜。大约是营养不良的影响,它的主干十分扭曲,有着赘生的树瘤,还有把手似的上下相接的半环,独立于主体外。有复数个,颜色也不那么统一。
莫惟明又向前一步,脚下传来清脆的响声。他低下头,挪开脚,看到支离破碎的枯叶。床上、柜上,都是这样干枯卷曲的落叶。它们来自天花板上蔓延的树枝。
那些红色是什么……他小心地、颤抖地蹲下身。他先是拿起一片枯黄发黑的落叶,小心谨慎地将它展开。他有些没办法控制双手的颤抖。即使他再稳定,这失水的枯叶依旧脆弱。它轻易地断裂。莫惟明将破碎的三块组合在一起,呈爪状的五指的轮廓。
“是枫叶?”曲罗生问。
“至少是槭属。”
他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作出回应,因为他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注意力依旧被地面的鲜红吸引。他几乎是用爬的,又向前两步,来到红色的边缘。这黯淡而刺目的痕迹,这令人心碎的痕迹,这红色的痕迹。
“一定不是血。”军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早就氧化了才对。”
不论是什么,都可以确定,它也有些被氧化的痕迹。更靠近窗户的那片地面,颜色更加暗淡,在从漏过藤蔓般的树枝的光线照射下,呈现斑驳的棕色。这确实有些像血液氧化的特征,但并不是。它还是太红了。
莫惟明的手指掠过光滑的地面,停留在瓷砖的缝隙间。仅仅一缕的粗粝,也渗透了更多的鲜红。他顺着缝隙抹下来,放到眼前轻轻搓了搓。
“……花青素。”他说,“虽然也过去很多年了。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它的颜色保持得比较久。可能,房间不够通风,或有更多原因。”
殷红来到窗边。只有少得可怜的光渗入室内,也许因为天还不够亮吧。此刻正值破晓,东方的曦光正缓缓抬升。原本笔直的树枝在碰触到玻璃后,形成窗棂般的模样。笔直的部分依旧笔直、匀称,转角则规整、锋利。树枝几乎堵住每一处缝隙,是为了争取阳光、争取氧气、争取雨露,还是仅仅为了将室内封住?
“这是一棵有思想的树,不可否认。”殷红如此凭借,“但并不是人。”
“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只是现在没有人在。”曲罗生说。
“……”
在准备起身的那一刻,莫惟明的动作完全僵住了。像是被按下现实的快门,他如照片般定格。那股轻盈的、细小如涓流的灵力引导他的视线。
他抬头,与这棵枫树,这棵槭属的树四目相对。
他与树四目相对。
“!”
他跌坐在地上,半晌没能缓过来。
女佣兵和军医将他拉起来,发现这很困难。即便一个人算得上瘦弱,当他完全昏迷的时候,也沉重不堪。莫惟明当然清醒,他只是完全使不上劲,如死尸般瘫坐在地。
树的眼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圆润的眼球是干燥的,有着姑且正常的眼白。但靠近可以发现,那只是属于木质内部的颜色。它瞳孔的位置微微泛红,大概也是花青素的作用。
它还有……嘴。微微张开,静默又似是有话要说。再往下,它甚至有手……手形的树枝,握着一本书。另一本书?莫惟明不可能抽出它,因为它已经被完全嵌入木质的主体之中了。他这才意识到,先前察觉到主干的扭曲,换一个角度,竟是坐在椅上的人。
人。
……是人啊。
莫惟明勉强站立。他们惊觉这个坐着的、曾经的人,已经完全木质化,甚至和木制的椅子完全融合在了一起。这个人的腿,与椅子的腿,都深深植根于坚硬的地面,地面扩散出裂纹,能看出根须的蔓延。但“树”应该很早就死了,因而裂纹并未扩散。
“我大概有些眉目。”传来殷红甜甜的嗓音,“地面的痕迹,应该是树的落叶所染。在尚未褪色的时候就脱离枝干,证明它那时的状态并不健康。尚是人类之时,它在室内来回走动,叶子便被碾碎了。之后落下的叶子不多,意味着它很早前就意识到,自己不再具备正常的行动能力。零散的树叶,是落下后才逐渐干枯的。在更多树叶诞生前,它就已经化作树木,然后死去。它生前也从未繁茂过。”
树木的性别,人的性别,都已经无法分辨。而这均匀的、细碎的染色……莫惟明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做到的。就这样,来来回回,在卧室里反复踱步。在感到身体不适的状态下,在知晓自己末路的情况下,徒劳地保持着运动,避免被固化的命运。或者,这只是被困于笼中的动物放弃了思考,重复着无意义的刻板行为。
但到最后,它还是认命了。也许是回光返照时短暂的清醒,也可能它向来清醒。它拿起一本最喜欢的书——也可能是卧室仅有的书。那时它的树冠大约已经无法支持它进入客厅,来到书桌旁了。就当这一本是它最喜欢的吧。它翻开书页,凝视上面难以辨识的文字,安静地阅读着,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刻。
它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但可能,不甘于这样的结果。
否则在固化的最后一刻,它的视线为什么要离开书页,微微向前方错位呢。
晨曦来临,没有带来任何改变。温暖的光挣扎着,将身躯从树枝的缝隙挤压,涌入房间。又一次黎明,用光明蒙上视线。微弱的光的刻度上升,掠过赤色的地板,掠过苍白的皮肤,也掠过无温的朽木——和朽木的唇齿。
它在想什么?它想说什么?莫惟明想要发问,却不知对谁。还有谁会回答?这里唯一长着嘴的东西再也不会说话了。他回过头,想问问所有人。但他面对的也只是一张张茫然而无措的脸。
他逐渐开始清醒。并且,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场唯一清醒的人。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它还活着。
它还活着?
“带他走!”
队长第一时间做出判断。随后,所有人都撤离了房间,撤离了这个不明所以的地方。接触到走廊空气的那一刻,无法控制的反胃感让他吐了出来。他没有吃过东西,也就没有固态物可以吐出来。胃酸、黄胆水……更深处的液体也被翻了出来。
他的口腔,酸楚、苦涩;他的心脏酸楚、苦涩。
他咬紧牙关,双唇依然颤抖。黏稠的涎水顺着牙缝溢出,他抹掉了一次,内脏又传来更剧烈的回响。他被酸水呛住了。他用力地咳嗽,将气管的水排空,气也排空。
血也排空。
他的眼前再次绽开红色,是他的血。
“水!镁片!控制胃酸!”军医大叫着,“拿葡萄糖来!还有盐水!”
女佣兵替仅有一只手的军医翻弄背包。东西总量不多,种类却很多。她掏出仅剩的一瓶医用葡萄糖,不得已将包翻过来,把所有东西抖在地上。各种药物散落一地,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几人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一直站在门外等候的大个子也蹲下了身。
即使是药物和水也并不能完全平复莫惟明的状态。他靠在墙上,仍然呼吸困难。胃酸对黏膜的腐蚀很强烈,辛辣刺痛的感觉连鼻腔也没放过。他没有哭,只是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他的情绪已经脱离了需要以哭泣排解的范畴,但生理性的刺激依然促使他这么做了。他只是默默忍受。忍受这种烧灼,这种刺痛,这种酸苦,与这种静谧。
可是呼吸的摩擦如此嘈杂,心跳也震耳欲聋。
他摘掉了眼镜,又戴上。并没有区别,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想知道更多,感受更多,但做不到,也不该做到。他不该知道。他不想知道——不对,他想。但不要——
他还是想发出恸哭。
“到底是怎么了……”
女佣兵发出轻声的感慨,但在这安静的环境里也那么明显。军医用完好的手拍了她一下。这时,曲罗生从地上的药堆里捡起了什么。
“你有癌症?”
女佣兵猛看向他,大个子的视线也落到他身上。殷红反应平平,就好像知道这一切似的。但也可能只是她一贯的波澜不惊。她需要时,是会发出夸张呼喊声的。
“……没瞒住吗?”他反而释然地笑,“是你们的体检没什么门槛。”
“你不需要隐瞒的,这里曾有很多人和你一样。”曲罗生认真地说,“但你必须告诉我们,我们有权知道你真实的身体状况。你要知道,任何一项指标的异常都可能会影响我们的任务安排,和分析结果。”
殷红掏出一支烟——她哪儿来的烟?她还带着烟,这种时候?
“你没打算回去。这不好。”她的烟被曲罗生点燃,“你要当心我们把你当死人使。或者你一开始就该藏得更好。”
“没那个必要。反正你们已经知道了。不过,让我做什么任务都是没有意见的。”
他这样说,并不回头,而是用唯一的手拍了拍莫惟明的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直到现在,大家不也都各怀心事,各藏着秘密吗。也可能只是他背负的压力终于到达了临界值。这多么正常。
“你病了——你明明病了,还不告诉我们。”女佣兵埋怨起来。
“告诉你也不会康复。我也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照顾。”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你会将每一次的搭档都视为朋友吗?那我只能说,别天真了。”
“你怎么像我爸爸一样!我当然分得清!”
他们闹起了不愉快,到一边吵嘴去了。莫惟明缓过来些,至少视线聚焦了。他看到有人伸出手……白色的手,原来是戴着手套。张开手掌,上面躺着两块银色的东西。是锡纸包裹着的什么。
“别死,也别疯。”曲罗生对他说,“不然我们会让你变成死人。更别拿自己和我们这群人比。这里应该没几位作息规律的朋友,但身体素质最差的恐怕仅你一个。”
我知道。莫惟明张开嘴,没能发出声音,但曲罗生能看出来。他笑了一下。
“那就好。这是巧克力,进口的,可以补充能量。需要我帮你撕开**吗?”
谢了,不用。他又做出口型,收下了这个礼物。
曲罗生看了一眼殷红,她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擅自转送礼物的事。虽然,等莫惟明终于“尝到些许甜头”时,殷红不合时宜地说,“好像是阿德勒送的那个牌子”。他们看到莫惟明的嘴停了一下,又有点想吐——主观上。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他甚至没力气给这两人翻白眼,他们就想看这个。即使没有,两人还是轻笑出声。
没有人追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这正合他意。时间并不充裕。走到楼梯口时,殷红知道自己不必问他是否就此退出——他的答案从来都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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