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声音响起的时候。
时虑正一只手捧着温何的脸，俯身准备蹭鼻子。
也是在莉莉声音响起的时候。
他瞳孔一竖，捧着温何脸的手飞快伸到他肩膀上，用力一拉，把整个人拉到自己怀里。
左手掏枪点射。
温何也反应过来，阳光、灰尘以及满眼的金色像一个美好的肥皂泡被突然戳破，闷热与焦躁感重新袭来。
他循声看向子弹飞去的方向。
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看到空气，或者最多空气的波动，却意外捕捉到了一缕乳白色的、类似神经纤维的东西。
看到第一缕的瞬间，他紧接着看到了第二缕、第三缕……那些神经纤维交织成丛，与一个浮在半空中的、半圆形的东西连接在一起。
模糊的轮廓很快被白色子弹穿透，时虑的声音在温何耳畔响起。
“您看到了？”
温何眨了下眼。漂浮着的纤维在眼前若隐若现，像偶尔正对阳光太久而产生的飞蚊症。
那些东西似乎很多，布满空气，但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眼前的一小片。
“看不清。”温何说。
又是一声枪响，眼前漂浮的神经纤维顷刻间少了一半。
空余的位置很快被填补，温何试图顺着新出现的白色纤维看清它们尽头连接的东西，却只看到一丛丛交织在一起的白线，像大片的蛛网，将二人笼罩。
烦躁感再一次涌上心头。
时虑正打算开第二枪，却听到怀里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转头吼道：“莉莉！”
之所以用“吼”这个字，是因为温何说话向来柔和，而刚刚这一声甚至带了点嘶哑的味道。
原本背靠着两人收割敌人的莉莉吓了一跳，听话地回到温何手里。
时虑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怀里的人便暴躁地脱离了他的保护范围。
手里的匕首化成巨大的镰刀，不顾一切地割向空气，破开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纤维。
随手补杀了温何漏掉的敌人，时虑按住温何的头，掰着脑袋把他拉回怀里。
“冷静点。”他无奈地说。
“我好烦。”血液在手心里几经变化，聚合又消散，温何抓住时虑的衣摆，绞紧。
他难受地闭上眼，“我没法控制自己。”
时虑眼神暗了暗，抬头望向空旷的地底上空。
温何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是听到他说：
“它看过来了。”
惊恐地抬头，温何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一瞬间，他看清了：乳白色的神经纤维在灰色的絮状物与明灭不定的火星之间交织，而在它们尽端，连接着的是一个又一个——漂浮着的大脑。
那些大脑像水母，每一个下面都探出神经干，神经干上又分出许多神经束，继而分成神经纤维，细小的神经末端在城市里四处探寻，寻觅着猎物。
而大脑与大脑之间又以更粗的神经干连接在一起，聚向地底半空中一团巨大的、几乎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那团深渊的表面遍布扭曲的漩涡与气流，浓稠的、岩浆状的物质在上面蠕动，从里面伸出许许多多细小的、黑色的手臂。
在温何看到那团东西的一瞬间，脑中翁地一声，紧接着周围的一切都扭曲了起来。
熟悉的味道和令人安心的触感消失了，他又回到了那片滚烫的岩浆上空，听到那诡异的低语：
【回来吧……】
【成为……我的子嗣。】
巨大的、黄色的眼睛死死注视着他。
与上次不同的是，眼睛中央不知为何多出了一道深刻的伤痕。
此时此刻，温何知道了。
他所在的地方，是那片深渊之内。
“时虑……”温何下意识开口。
黑色的人手从岩浆中伸出，卷上温何四肢，乳白色的纤维疯狂地钻进他的太阳穴里。
“时虑！”
温何捂住脑袋，不顾一切地喊道。
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岩浆的爆裂声中，像一颗石子投入无边的大海，连一点涟漪都没有留下。
然而。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拉回半空，黑色的触手扯断了所有黑色的、白色的连接物，温柔地卷上温何的腰。
半空中裂开了一道黑色缝隙。
时虑迈步而出，漫不经心地道：“听到了，不用您喊这么大声。”
黄色的眼球剧烈震颤起来。
【放开我的猎物！】
【他用了我的血，是我的人！】
时虑不屑地笑了一声：“您也配？”
爆裂声骤然变大。
岩浆翻滚起来，黄色的巨眼从爆裂的火焰中浮出，露出巨眼之下盘绕在一起的巨大身躯。
温何唯一能想象到与那东西类似的就是蟒蛇，但祂比蟒蛇大太多，缠绕的方式也更加复杂，像是缠成了一个脑子。
庞大的身躯上遍布烧焦的人脸，双眼空洞，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大小小，以无序混乱的方式融合在一起，覆盖在巨蛇表面。
湖泊般大小的巨眼顶在蟒蛇头顶，不停地转动。
看到焚尽之火全貌的一瞬间，温何丧失了所有行动、甚至说话的能力，如同所有的感知在同一瞬间清零，面对山峦般的巨物，他的大脑只剩下了两个字。
等死。
他眼睁睁看着血色的大口张开，冲着他和时虑咬了过来。
时虑从触手手里接过温何，闪身躲过攻击，回到裂开的缝隙处，黑影在他脚下铺成一块狭小的地面。
触手争先恐后地从那片阴影里钻出，涌向巨蛇，与它周旋在一起。
在巨蛇面前，那些原本粗壮的触手仅仅像是山峦上一棵渺小的树上的渺小藤蔓。
捏了捏温何的脸，唤醒浑身颤抖的人，时虑轻笑了一声：“吓傻了？”
温何张了张嘴，瞳孔因受惊而本能地收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虑屈起手指蹭了蹭他惨白的脸，“回去等我。”
触手应声从两侧攀了上来，编竹篮一样缠绕在一起，绕成一个黑色的茧，将温何包裹在其中。
眼见温何的身影像扇贝里的珍珠一样被遮盖起来。
时虑转过身，刚要离开，手腕却猛地被抓住，疑惑地回头。
“你不能留在这。”
短短六个字似乎花费了温何全身的力气，他胸口飞快地起伏着，无法言喻的恐惧之下，他连声音都控制不了。
但他依旧咬着牙，坚定地从触手裹成的茧中掰开一道缝隙，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时虑。
“跟我一起回去，这个东西太恐怖了。”
腐生之血、人形怪物、哪怕是污染源，没有一个能跟他比……他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
“你、你不能……\"
“我不会死的。”时虑平静地接过话，“听话，回去。”
“您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不要露出那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这不仅仅是您的问题，我跟它之间还有一些个人恩怨……需要解决。”
琥珀色的眸子描摹着温何没有血色的脸。
他的人类太容易死了，哪怕寸步不离，也很难保证他不受一点伤害。
渴血的匕首是一个很好的武器，莉莉也足够听话，唯一的问题……
时虑看向巨蛇。
就是这个疯子。
视线离开温何的一刹那，时虑的眼神立刻变得冰冷无情，阴暗恐怖的气息从周身溢出，蔓延开来。
黑色的触手封锁着巨蛇的攻势，但只靠那些小家伙撑不太久。
好歹是个所谓的神，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但……
“它必须死。”
他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四个字。
感受到时虑气场发生变化，另一重恐惧压上了温何。
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掰开时虑的手心，把一个滚烫的东西塞了进去。
时虑一愣，回头看向温何，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教堂里的瞎子给我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它能锁定精神值，本来有两个，但有一个我已经用掉了，这个还在发挥功效，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担忧、恐惧、慌乱毫不遮掩地浮现在温何脸上。
双重恐惧之下，他语无伦次地嘱咐着，漆黑如墨的双眸里满倒映着时虑的身影。
“我知道我很弱……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求你了，拿着它吧……”
他的人类快要哭了。
时虑摊开手心，看向那枚已经快变成铁锈红的硬币，朝上的一面画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一切的猫。
温何的手指还捏着它，死死按在自己手心里，好像很怕他会拒绝。
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时虑反握住温何的手，将它连同那枚硬币举到面前。
“没猜错的话，您现在也是靠它撑着吧？给我的话，您要怎么办呢？”
“不要管我了。”温何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焦虑。
时虑笑容更甚，他微微低头，亲了亲那枚硬币，连同捏着他的发白的圆润指尖。温暖湿润的触感一碰即分。
“您真贴心。”他轻巧地拔出硬币，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探进温何的口袋，不知道放进去了什么。
“这是交换。”
他最后摸了摸温何的脸。
“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黑色的触手彻底将温何包裹住，缩回裂缝。
撕开“神”的领域并不容易，要付出许多代价，还有可能受到“神”的污染与异化，但时虑不在乎。
他一步一步走向盘绕的巨蛇，黑色的阴影在他所踏之处形成一片片新的陆地。
黄色的巨眼带着滔天怒火转向时虑。
【你以为你是谁！】
【上次你用一只眼睛作代价才能在我身上留下伤痕，那是违背规则的代价！你也受这个世界的规则制约，你不能杀我！】
“是吗？”时虑优雅地扯了扯手套，一条细小的触手穿过锈红的硬币，绕在他脖子上。
小心翼翼地把硬币塞回衬衣里面，时虑俯身凝望黄色的巨眼。
黑色的影子从他脚下裂开，越裂越大，从里面传来“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无声也无光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动。
【你不遵守规则，你违背母亲的旨意，你会受到惩罚！会毁灭！会化成灰烬！】
“可惜，您看不到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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