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立即屏息凝神，研墨铺纸。
“柳氏秉性贞静，才德淑均。虽遭构陷，身陷囹圄，然守节不移，忠谨之心可昭日月。病中仍不忘君国，着《女德新诠》，裨益教化，功在社稷。其志可嘉，其行可风。”
说到此处，皇帝顿了顿。
“身若残絮，心向朝阳。”他低喃了一声，而后提高音量，“特赐封为‘朝阳乡君’，享乡君俸禄，准其着作由翰林院勘校，内府刊行，颁示天下，以旌淑德，以励风俗。”
李德全书写的手一顿，犹豫道：“陛下……‘乡君’之号，向来赐予宗室近支。陛下天恩浩荡，泽被天下，然……此事是否需先行咨议礼部？”
他小心翼翼提醒：“奴才愚见，不若赐‘文君’‘夫人’位份，或是特设‘女师’‘学士’一类清贵名号，既显天恩浩荡，全了柳氏的体面，也……也免了物议，全了礼法……”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李德全心头一凛，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他立刻重重叩首，语气充满了“幡然醒悟”的恭顺：
“陛下圣明！是奴才愚钝，未能体察陛下深意。陛下破格旌表，正显恢弘气度，天下贤才闻之，必当感佩圣心！”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笔迹依旧平稳。陛下此举……何其……逾制！一个无根无基的将军府丫鬟，即便顶着才女之名，何德何能跃升宗室之列？这岂非将皇室爵位视若儿戏？消息传出，宗亲那边第一个就要炸锅，言官的唾沫星子怕是能淹了御书房！
另赐东海明珠十斛，云锦二十匹，紫檀嵌玉屏风一对。
皇帝闭目沉吟片刻。
传朕口谕：望其善自珍摄，早日康健。
“奴才遵旨。”李德全躬身领命，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心下却已了然。这是最高的荣誉，也是最重的枷锁。陛下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也将那柳氏牢牢绑在“皇恩”的战车上。这般强行提升，福兮祸兮？那柳烟桥，接不接得住这泼天的富贵，又挡不挡得住随之而来的明枪暗箭？
这边，皇帝说完，不再有其他动作，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合上眼闭目养神。
既然她想要，那他就给她，还要给她一个最尊贵、最特殊的位置。
只是她最好，不要有一丝行差踏错。
……
“柳烟桥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柳氏秉性贞静，才德淑均。虽遭构陷，身陷囹圄，然守节不移，忠谨之心可昭日月。病中仍不忘君国，着《女德新诠》，裨益教化，功在社稷。其志可嘉，其行可风。
特赐封为‘朝阳乡君’，享乡君俸禄，准其着作由翰林院勘校，内府刊行，颁示天下，以旌淑德，以励风俗。”
“钦此。”
凤府——
随着太监最后一道尖利的声音落下，柳烟桥叩首下拜：“民女柳烟桥，叩谢陛下隆恩。”
宣旨太监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将明黄的圣旨恭敬地递到柳烟桥手中，压低了声音道：“贺喜乡君，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这‘朝阳’二字，分量千钧，您可莫要辜负了圣恩。”
这话听着是提点，实则更似警告。
柳烟桥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绢帛，指尖微凉：“臣女谨记公公教诲，定当克己修身，不负天恩。”
“公公辛苦。”她起身，依旧是一副弱质芊芊、需要人搀扶的模样，语气温和有礼，“略备薄礼，还请公公笑纳，沾沾喜气。”
府内管事立刻机灵地上前，将早已备好的丰厚红封塞入太监袖中。太监笑意更浓，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方才带着仪仗心满意足地离去。
府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前一秒还寂静无声的庭院，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水面，瞬间漾开压抑的涟漪。下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惊疑、敬畏、窃窃私语……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位手持圣旨、独立庭中的素衣女子身上。
柳烟桥却恍若未觉。
她只是微微垂眸，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绢帛。
乡君……居然是乡君。柳烟桥好半晌才回过神，眼前一切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想过若是皇帝置舆情于不顾该如何，也想过皇帝看穿她的目的，以黄白之物打发她又如何。可却没想过，皇帝会赐下这样的“隆恩”。
“朝阳”……皇帝竟赐了她“朝阳”为号。是希望她如朝阳般驱散阴霾，带来新生？还是警告她，既已沐皇恩，便当如旭日东升，只能光彩夺目，绝不能有丝毫晦暗？
皇帝不仅给了她护身符，更给了她一个如此光芒万丈的封号。这不再是简单的安抚，而是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这恩宠，太盛，也太烫手。
小厮丫鬟抬着御赐的珠宝一件件往府里送，柳烟桥看着，心中思绪万千。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她几乎已经预测到了后续的种种麻烦。
同情易散，忮忌易生。之前她是弱者，值得同情。可如今她一跃成为“朝阳乡君”，那些曾经为她摇旗呐喊的人中，必有心态失衡者。
还有那些素来讲究血脉尊卑的皇亲宗室，岂能容忍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与他们同列？
再说那些隐于暗处的毒蛇，如今她登上这样的位置，一举一动皆万众瞩目，凡有一丝偏颇落入人眼，便是粉身碎骨。
这泼天的富贵与尊荣，她接住了，却沉重得让她双臂发颤。
这至高的恩宠与眷顾，她领受了，却灼热得让她如履薄冰。
她的本意只是求一个自保，不想却惹来滔天的风波。
若她一开始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念头，今日所忧心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可她后悔吗？
答案是坚定的。
不。
柳烟桥抬眼，看向已然闭合的府门。
她已经被动太久了。回顾她这半生，都在被保护，被欺负，被解救，她等待着，迷茫着，却从未抓住过自己命运的一片衣角。
如今，她为自己，争来了一个名分，一个战场。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的目光落在边关的方向。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是你的拖累，我会是你的助翼，你的战友，你的依靠。
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深渊，她都会走下去。这“朝阳”之名，无论皇帝的本意如何，她都会让它成为护身盾，而非催命符。
她会用最完美的姿态，坐实这个“朝阳乡君”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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