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脚下,听经的众生黑压压坐了一片。
日头暖融融的,照在八宝功德池的水面上,漾起碎金似的光。诵经声低沉而宏大,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漫过所有生灵的头顶。黄鼬就缩在一株婆罗树的阴影里,竖着耳朵,捕捉着那浩渺佛音里每一个慈悲的音节。他在这里听了多久了?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身上的毛色从浅褐听成了深黄,又听出了几缕金灿灿的边。
他只是一只黄毛貂鼠,根脚寻常,能踞于此地,已是莫大的造化。他不敢有半分懈怠,将那经文在心中反复咀嚼,只盼着那无上妙理,有朝一日能洗去他骨子里的那点“畜”字。
偶尔,他会悄悄抬起眼,望向那高踞九品莲台之上的身影。佛祖的面容笼罩在柔和而威严的光晕里,看不真切,只有那悲悯众生的气息,无所不在。黄鼬觉得,自己毕生所求,大抵就是能离那光再近一点点。
变故发生在一个最寻常的午后。
佛祖讲经已毕,众菩萨、罗汉渐次散去。有几个小沙弥上前整理法台,擦拭灯盏。其中一盏琉璃灯,莲花造型,剔透玲珑,内中盛着满满的八宝功德池油,燃着一点永不熄灭的豆大金焰,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离婆罗树不远处的石台上。
黄鼬还未离去,他正沉浸于一段经文的余韵里,心中似有所悟,周身妖气(或许该称为灵气)不由自主地微微鼓荡。他想着,今日或许能多炼化一丝横骨,让喉窍更通明些。
一个小沙弥端着净水走过,衣袂带风。许是地面微湿,他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手中水盆倾泻,眼看就要泼到那盏琉璃灯上。黄鼬离得近,几乎是本能,他瘦小的身躯猛地一窜,想要用脊背去挡那泼来的水。
他的动作太快了,快过了思考。
“当啷——!”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裂响。
水是挡住了大半,可他的后腿在湿滑的石地上一蹬,收势不住,整个儿撞上了那石台。那盏精美绝伦的琉璃灯,晃了两晃,终是坠落下来,在黄鼬惊恐的视线里,摔得四分五裂。粘稠清香的灯油汩汩涌出,顷刻间浸湿了地面,那点金色的灯焰,在地上跳跃了几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噗”,灭了。
世界仿佛静止了。
泼水的小沙弥僵在原地,面无人色。
黄鼬也僵住了,他看着爪边那片锋利的琉璃碎片,里面映出自己惊慌失措、毛茸茸的脸。
“孽障!”
一声低喝,并不如何响亮,却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入黄鼬的识海。他浑身毛发倒竖,几乎要晕厥过去。
那刚刚散去不久的宏大气息去而复返,比之前更沉重,更威严。佛祖去而复返,立于云端,目光垂落,正正看着那摊狼藉的碎片和油渍,以及油渍中瑟瑟发抖的黄毛貂鼠。
“大胆畜牲!”佛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冻结神魂的冰冷,“不知敬畏,毁坏法器,断了这一隅的光明因缘。”
黄鼬想开口,想辩解,想说是为了阻挡净水,想说自己并非故意。可他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只能发出“嗬嗬”的、属于野兽的哀鸣。那横骨尚未化去,他连一句完整的“我非故意”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拼命地磕头,用额头撞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黄色的绒毛沾染了尘土和灯油,狼狈不堪。他抬起眼,眼中是纯粹的哀求与恐惧,望向那光晕中的身影。
佛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皮毛血肉,直抵他灵魂深处那点尚未驯服的、属于山林野性的根源。
“哼,”一声轻哼,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冥顽不灵,野性难除。终究是披毛戴角之辈,湿生卵化之徒,难堪造化,难成正果。”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黄鼬的心口。
“孽畜终究难成正果。”
最后一句,盖棺定论。
“罚你,永世不得踏足灵山圣地。去吧。”
袖袍一拂,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法力,只是一股无可抗拒的柔风。黄鼬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灵山的温暖、诵经声、婆罗树的阴影、八宝功德池的水汽……所有的一切都急速远离。他像一颗被随手弹开的石子,划过天空,坠向茫茫未知的下界。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最后看到的,是灵山那越来越远的、金光璀璨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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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对于山野精怪而言,不算短了。
黄风岭。名副其实。
这里的风终年不止,卷着砂石黄土,将天空都染成一种浑浊的暗黄色。岭上的树木长得歪歪扭扭,枝叶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洞府就开在峭壁之上,洞口被风吹出嶙峋的怪状,像一张猛兽的巨口。
洞府深处,却并非寻常妖洞的阴森脏乱。石壁打磨得光滑,甚至刻着一些模糊的、类似梵文的纹路。没有骷髅头骨装饰,反而摆着些采集来的奇石、枯枝,颇有几分野趣。只是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黄沙与……一丝极淡的佛油香气。
黄风怪(他现在自号黄风大王)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石椅上,身形比当年在灵山下壮硕了何止十倍,一身金黄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只是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沉淀了太多的东西。暴戾、桀骜、还有深不见底的讥诮。
他听着麾下小妖们“大大王”“万寿无疆”的喧闹,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三百年,他占山为王,操弄狂风,将这方圆千里化为自己的妖国。灵山脚下那只怯懦的黄毛貂鼠,早已死了。活下来的,是令神佛皱眉、让土地山神胆寒的黄风老妖。
可他心里清楚,那盏打翻的琉璃灯,从未真正熄灭。它在他心里烧着,烧出一个空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那声“孽畜”,夜夜在他梦里回响。
这一日,洞外风声似乎与往常不同。不是他操弄的那种飞沙走石的狂躁,而是一种……清静、柔和,却带着无上威严的风。
一个小妖连滚爬爬地进来禀报:“大……大王!洞外来了位女菩萨,宝相庄严,骑着金毛犼,说……说要见您!”
黄风怪眼皮都没抬,只是摩挲着座椅扶手上一个粗糙的、模仿莲花形态的雕刻。“菩萨?哪家的菩萨,走错了路,跑到我这孽畜的窝里来了?”
话音未落,一片柔和的白色光晕已经充盈了洞府。观音菩萨,手持净瓶杨柳,足踏莲台虚影,不知何时已立于洞中。她周身散发着清净祥和的气息,与这妖洞的氛围格格不入,那些喧闹的小妖们在这气息下噤若寒蝉,缩到了一旁。
“黄风道友,别来无恙。”菩萨开口,声音如玉磬轻鸣,涤荡人心。
黄风怪终于抬起眼,金色的瞳孔缩了缩,里面没有任何敬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我当是谁,原来是南海普陀崖的观世音尊者。真是稀客啊。怎么,灵山的佛法,终于要渡到我这‘难成正果’的孽畜头上了?”
他特意加重了“孽畜”和“难成正果”几个字。
菩萨面色不变,依旧是那副悲悯众生的模样:“前尘旧事,皆有因果。今日前来,是予你一份机缘。”
“机缘?”黄风怪嗤笑一声,“我这洞府太小,容不下灵山的机缘。”
“西天取经人,不日将过你这黄风岭。”菩萨不理会他的讥讽,径直说道,“此乃天命所定。你在此处,当有一难。只需你施展神通,困住那取经人几日,待他徒儿前来解救,此难便算圆满。”
顿了顿,她的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届时,你过往罪愆,一笔勾销。我可禀明我佛,许你重归灵山,再列门墙,得证正果。”
洞府里安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小妖们听不懂,但也感觉出气氛的凝重。
重归灵山?得证正果?
黄风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搁在扶手上一根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刮擦着石质莲花,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几百年了。他等这几句话,等得骨头缝里都渗出了怨毒。他曾经多么渴望能被重新接纳,洗刷“孽畜”之名。可当这话真的从观音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施舍”与“利用”的意味传来时,他心中那片被冷风吹了三百年的荒原,猛地窜起了滔天的烈焰。
他突然仰起头,放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癫狂,震得整个洞府簌簌落尘,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愤怒和嘲讽。
“重归灵山?得证正果?”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金色的瞳孔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火焰,“原来……原来你们也有求到我这孽畜的一天?需要我这‘湿生卵化之徒’,来替你们这堂堂天命,凑上这一场劫难?!”
他猛地止住笑,死死盯住观音,声音变得尖利:“怎么?是灵山的罗汉不够用了?还是菩萨们都金贵得动弹不得,非要我这被逐出门墙的野怪,来演这出戏码?!”
观音菩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早已看透他所有的愤怒与不甘。“此乃定数。亦是你的因果。允或不允,在你一念之间。”
“允!为何不允!”黄风怪霍然起身,周身妖气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吹得他皮毛翻涌,“尊者亲自点化,天大的脸面!这场戏,我演了!”
菩萨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身影化作点点白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洞中恢复了昏暗,只剩下黄风怪粗重的喘息声。小妖们畏惧地看着他们的大王,只见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是一种似哭似笑的、扭曲的神情。
良久,他缓缓坐回石椅,挥退了所有小妖。
黑暗中,只有他一对金瞳,幽幽地闪着光,像两簇鬼火。
“正果……灵山……”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们要一场风,我便给你们一场……遮天蔽月的大风!”
是夜,黄风岭上空,狂风骤起,非同以往。那风是暗黄色的,带着一股来自九幽深处的腥膻与腐朽,不仅吹得山石崩裂,树木连根拔起,更是将天空那轮皎洁的明月完全遮蔽。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回到了鸿蒙未开的时代。
在这片连神识都能吹散的狂风中,一道金色的流光,如同逆流的鱼儿,艰难地穿透风障,落在了黄风洞前。光芒敛去,正是毛脸雷公嘴的孙悟空。他手搭凉棚,火眼金睛在风中也要眯起才能视物,口中骂道:“好个妖怪!这风果然厉害,吹得老孙眼睛发酸!”
他举棒便要打将进去,却见那厚重的石门“嘎吱”一声,裂开一道缝隙。并非洞开迎战,那缝隙之后,也没有想象中的妖兵阵列。
只有黄风怪一人,站在阴影里。他周身依旧妖气缭绕,但那双金色的眸子,此刻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冷静。
“孙大圣,”黄风怪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莫要急躁,也不必喊打喊杀。”
孙悟空一愣,金箍棒停在半空:“妖怪,你认得你孙外公?既认得,还不快把我师父送出来,免得你窝巢捣烂!”
黄风怪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那绝非善意,但也并非纯粹的恶意。“圣僧安然无恙,我自会放还。不过,在放还之前……”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孙悟空,缓缓道:“我有一计,关乎西行前程,更可破……灵山虚伪。大圣,可愿一听?”
风声依旧在洞外咆哮,撕天裂地。洞内的阴影中,一妖一猴,隔着那道门缝,对峙着。孙悟空那双看透虚妄的火眼,此刻也映上了几分惊疑与凝重。
这黄风怪,似乎与他往日遇到的妖魔,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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