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惨呼一声比一声凄厉，那个受刑的男人面目全非，状若厉鬼，他忽而爆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在他鬼哭狼嚎之下显得格外惊悚。这时他几见白骨的手动了起来，一对眼珠子像血红的葡萄咕噜噜转着：“我好饿、好饿……我要吃肉！”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刽子手刀下的生肉，毫不犹豫地往嘴里送，狼吞虎咽，意犹未尽，吃完一片又是一片。
——他吃的，是他自己的肉！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小孩的哭喊，随即有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恶灵附体了！”
哗然之下人群像潮水般散开，奔走相告，个个面露惊惶。连行刑的刽子手都被吓到了，活见鬼似的退后一步，手中的大刀开始颤抖，他手下死囚无数，却从未有过这样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个传闻：莲雅郡主极擅巫蛊之术，其中有一道蛊便可让人神经麻痹，只有饥饿之感，中蛊之人只会不断吃肉，自己的肉、别人的肉、鸟兽的肉……直到腹若擂鼓，碎裂而亡！
那个蛊，叫胎蛊。
莲雅花瓣般的樱唇露出了绝美的笑，对着窗外明晃晃的光线翻来覆去看自己的纤长手指：“此人意志极为坚定，行刑了这么久才爆发出胎蛊症状，我还差点以为自己技艺不精呢。”
“纵然意志刚硬如铁，碰上我的好妹妹也只能自认倒霉。”阚天成第一次正眼望向流昀息，鹰隼的目光下内蕴着逼人锐气，“灵丘，你说呢？”
流昀息不慌不忙地又一次喝尽杯中酒：“世子说的极是。”
“哥！”莲雅娇嗔一声，先后在阚天成和流昀息的杯中洒满了酒，最后轮到自己，“今天这顿饭我做东，你和灵丘都是我的贵客，来，我敬你们一杯。”
“咣——”三个酒杯在半空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伴随着余音落定，窗外的惨呼和诡笑也在那一刻停止。
“他死了？”几个胆大的人渐渐围了上来，然而目光一见地上溪流般淌着的血水、撕碎的肉片和散落满地的肚肠，那群人“呀”的一声爆发出呕吐，各自蹲在角落里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偌大的包厢静默无声，三人各自将手中的酒饮尽，不知哪儿来的风平地而起，将房内的窗关上了。
“好了，开胃菜结束，可以上正餐了。”莲雅玉指轻轻擦着唇边酒渍，莹白指尖上鲜红的豆蔻折射出触目惊心的亮彩。
流昀息站了起来：“我去唤人上菜吧。”
不知是否因为酒意上涌，出门时流昀息的眼神有些混沌，可他的脸并没有出现微醺时的红，而是惨白一片，像纸片一般，额上的青筋爆了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挣裂而出。
“你、你还好吧？”借故尿遁的青蓝一眼看见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想也不想就奔了过去。
流昀息一头靠了过来，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青蓝肩头，硬瘦的肩膀顶在她胸前，双手环在她腰间，随后无力垂下，手指贴在她腿上，像萎蔫的植物耷拉着。这是第一次，青蓝没有骂他流氓也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由他静静靠着，好像这样多少能替他分担一些。
尽管她心里清楚，她不能。
压抑太久的火山一旦爆发，最先化为灰烬的是山石自己，而不是别人。她有些怕。怕流昀息变成那座火山。
她手指轻轻抚着流昀息头发，发丝间都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流昀息指甲抠进掌心，沉闷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总有一天我会叫那些高昌人后悔！”
青蓝一声叹息，极缓极轻地抱住了他，那一刻她忘掉了什么信誓旦旦的独木桥和阳关道，忘掉了一度让人来气的逢场作戏，她只想不惊不扰地抱住他，拥抱他的身体、他的脆弱，还有骄傲。——哪怕他此刻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她也坚持认为，他骨子里的骄傲无人可摧。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灵丘吗？这个名字是莲雅取的。”流昀息抬起头，用力抱住了青蓝，用力到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然而他的声音那样嘶哑，像即将垂暮之人，“因为飞羽军战败，就是在灵丘城！她在炫耀他们的战绩！她在我身上用了血契，以为这样就能禁锢我心神，让我忘却一切。她不知道，每次她叫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脑中就浮现出那些飞羽军人马革裹尸的画面，我、我一闭上眼就是那样的画面……”
“血契？”单是这个名字，就叫青蓝不寒而栗，可是此刻不敢问，她怕一旦问了，连她自己也崩溃了。
莲雅和阚天成就在不远处的厢房，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乱。
有那么一瞬间青蓝被拥的呼吸困难，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可是她全然忘记了呼吸这件事，只有大脑机械化地转动：“那一战，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个下属与我互换了衣物佩饰，戴上了我的修罗面具。你知道的，我平时行军作战都带着那个面具，高昌人未曾见过我的脸……那个人，你也认识，他叫于荣光。”
青蓝一颤，脑中浮现出一个络腮胡的壮汉，校场练箭那日他第一个出列接受五箭的挑战，谁料只一箭正中红心。也是他，第一个受罚，光明磊落，不带半点虚腔，是条真汉子。
“他们把我托出战壕，对我说主帅你一定要活下去……那些话、那些脸，誓死不敢忘！我的命是他们给的……可是他们走了，我、我只剩一个人了。”那一刻流昀息像个孩童般拉着青蓝衣角，目中露出被全世界抛弃的伶仃，酒意退了大半，可是亘古长夜铺天盖地而来，目光所及之处，黑的像走在黄泉路上。
青蓝肩头一热，被一道滚烫的液体浸透，灼热的温度像烟蒂一般在她心头烫出一个洞。她的嘴唇凑到了流昀息耳畔，呢喃着：“不会的，你不会一个人的。不是还有我吗？”
流昀息的眼神闪烁了下，眼底的深渊浪潮滔天，轮廓分明的眉宇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天崩地裂。他眼珠子轻轻转动，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活人的生气，像溺水之人吸入了第一口空气，像沙滩上翻腾着白色肚皮的鱼儿被潮水一冲，连沙带水的又回去了，虽然一身粗粝，但好歹是活着。
末了他平静下来，捧起青蓝的脸，落下深深的吻。
唇齿相依，像是休戚与共的山海誓言。
直到流昀息离开，青蓝才忽然注意到地上的血，眼皮一跳，心头一滞。那是流昀息手掌的肉被指甲抠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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