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珍珠
大历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一。
春三月，花如雪。
温润的微风吹拂过山川大河，打着旋儿地搅弄着清河村中的朵朵花瓣，使无形化为有形，沾染上桃花的芬芳。
农人是一年四季都不得闲的，年关没过去两个月这就忙着春耕，规律而不规则的田地里高矮胖瘦的汉子们挥汗如雨，脖子上的汗巾颜色深沉，轻轻一使力便能拧出水来。
田埂上有稚童奔跑嬉闹，若是往常，这些个皮孩子定是要被追着打骂的，但是现在一旁的女娘哥儿婶子们却不甚关心，甚至连闲话家常都不怎么有心情唠了，只一个劲儿地往那河对岸的半山腰瞧。
瞧也瞧不见个什么名堂，春风一吹，那树啊叶啊花啊草啊是见了风的长，将那方家大宅给遮了大半，只隐约能瞧见里头人影攒动，该是聚了不少的人。
今儿午饭过去不久，那半山腰上就下来了人将村子里的几个婶子阿奶给着急忙慌地请了上去。
云澜发动了。
喧闹持续了很久，直至橙红铺满天际，一声嘹亮的啼哭迎着晚霞降临人间。
不过在方家还没传出具体消息的时候，清河村人都以为云澜生了两个娃娃，因为村子里的人明明听见了两道哭声。
还是后来接生婆子下山，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只生了一个，而他们听见的另一道惨兮兮的哭声，居然是方文林！
这汉子当时看着镇定，实际上那心那魂早就飞出去了，故而当婶子推门出来报喜，说父子平安的时候，方文林那是再也装不下去，冲进屋子里抱着云澜就是一顿嚎啕大哭，说以后再也不生了。
“再也不生了？”有婶子不大相信。
另一个阿叔也不大信，“王妈，可是澜哥儿生了个汉子？若是这样倒也说得通。”
王妈，也就是帮云澜接生的接生婆子闻言面色古怪，好似她也没大弄得清楚，“没，不是汉子，是个哥儿，人家心疼夫郎，你们可不能乱说话。”
“啊？哥儿？”
“云澜生了个哥儿？”
这下那些爱听八卦爱扯闲嗑的婶子阿奶们面面相觑反倒是突然沉默了。
虽然大家伙儿没明着说什么，但心里却都认定了云澜和他肚子里的娃娃以后怕是得失宠了。谁家不是稀罕汉子的，就算不是汉子，女娘也行啊，哥儿嘛……
但让她们没想到的是，方文林在这安阳镇也算是个财主了，居然还真就不嫌弃，那云澜和他那个娃娃不仅没被冷落，反而被方文林给宠上了天。
若是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这一宠就是三年！现在再也没有人说什么闲话的了，反倒是羡慕上了人家云澜。
村口大树底下的情报站关于方家的事情那是说都说不完，一阵风吹过，树叶被吹得哗啦哗啦作响，也带来了一阵叮铃铃的银铃响声。
这声音在清河村也算是独一份了，坐在大树底下的婶子阿奶伸着脖子往那村子里面瞧，果然有一身着火红色衣衫的娃娃从田埂那头跑过来，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以及手腕上的银镯子铃铛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而碰出清脆的响声。
“哎哟，是小珍珠啊，跑这么急是上哪儿去啊？”赵婶子看着珍珠跑近了，笑得一脸慈祥，连说话时的嗓子都给夹起来了，手指在针线布料上止不住地来回揉搓以克制住想要伸手过去抱娃娃的冲动。
这方家的娃娃随了他家两个爹爹的好模样，又被精心呵护着长大，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精，跟个小仙童似的，可让他们这些个大人们稀罕的紧。
只是再喜欢也不能太亲近，没瞧见人身后跟着一队护卫嘛，别说碰一碰人家娃娃，就是你刚有这动作，那些个彪形大汉就立马给你按住了。
“赵阿奶好，婶婶阿叔们好。”三岁的方珍珠圆嘟嘟的，小脸白里透红，尤其是一双鹿儿似的大眼睛乌黑明亮，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啊，心都能给融化了，故而这会儿大树底下听取“好”声一片。
“好好好，珍珠说好婶婶自然是好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珍珠也好。”
“跑这么急，这小圆脸儿都红了呢。”
这村口的大树底下本来人就多，这会儿全都抢着和珍珠说话，一时间比那菜市场还嘈杂，听的人耳朵嗡嗡的直皱眉头，但人家三岁的小珍珠半点不着恼，等现场稍微安静点了才慢吞吞的回答赵婶子的问题。
“明达过来找我玩了，我去接他。”
赵婶子一听哪儿还敢拉着人家珍珠多说几句，便摆摆手说到：“原来是赵家小少爷过来了，这里离富阳路很近了，不着急，你慢慢过去就成。”
方珍珠很是乖巧地给婶婶阿奶们作了揖道了别才继续往前跑，银铃脆响也渐渐远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红色身影，赵婶子才收回视线。说来方珍珠要去接的人还和她们家是同姓，可她却是半点不敢蹭过去沾光的。
对方可是益水郡那边的官家公子，只比方珍珠小两个月，其父据说是个将军，其母是世家千金，哪是她们这些个泥腿子能高攀的。
人家去年就过来了一趟，今年又来，也不知道这两家怎么就关系那般好。
……
“方知有！”
方珍珠叮铃铃地才跑到地方就听见一声大喝自前方传来，还直呼他的大名，抬眼一瞧，正前方的马车上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正抱着双臂气鼓鼓地瞪着他，不是赵明达那小子还能是谁。
“你来晚了！”
这小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的基因，有着一副大嗓门，自他出生那日起这事儿就人尽皆知了，在人梁书雁的肚里的时候，赵聪夫妇可没短了他吃短了他喝，结果出来之后嗷嗷哭，那哭声响彻云霄，隔着二里地都能听着。
也就比方珍珠早到个两三分钟的赵氏夫妇这会儿一听他家儿子这嚣张的声音，马车里还没来得及出来的赵聪就有些手痒痒了，一掀帘子就想给他家那混小子两下，“臭小子，你怎么和……”
可还不等他教训两句，底下那头的方珍珠已经跑至近前，气儿都还没喘匀呢便伸出双手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糯叽叽慢吞吞的声音就像是圆子一样甜，“明达，你站那么高，我都抱不到你了。”
赵明达不愧是从小就习武的，这动作就是快，几乎是在方珍珠话音刚落便已经跳下马车站在了方珍珠的面前，明明心里开心的要死还偏要摆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你要想抱就抱吧”的臭屁别扭模样，看得赵聪手更痒了。
梁书雁走出车厢，掩唇一笑，被搀扶着下了马车，抢在赵聪没反应过来之前拥有了第二个跟珍珠拥抱的机会，悔的赵聪肠子都青了。
和赵家三口每个人都贴贴之后，方珍珠拉着赵明达走在前面带路，这会儿赵氏夫妇才有空关心关心好友。
“珍珠，怎么没瞧见你的两个爹爹？”赵聪自知方文林多半是不大愿意过来迎接他的，但是云澜可不会这样。
“阿爹还没起呢。爹爹说，”方珍珠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赵氏夫妇，随后又板着小脸儿学他爹爹说话时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原话转述：“你赵叔叔和书雁姨姨和你爹爹都是老朋友了，他们认识路，不用去接。”
说完他便松了肩膀变回自己，圆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看着赵聪和梁书雁很是认真地继续说到：“可是我太想念书雁姨姨和赵叔叔了便等不及自己跑过来了。”
梁书雁被方珍珠这小大人儿的模样给逗笑，毫不留恋地甩开了自家夫君的手，抢了方珍珠左手边的位置，牵着人小手和自家儿子一左一右将人给夹在了中间。
不仅被娘子给抛弃了，还没能牵着小珍珠的手，又被方文林给嫌弃了一波，赵聪这会儿心里实在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能将目光落在他家儿子身上。
赵明达也不是傻的，一把攥紧了方珍珠的手，不给他爹任何可以挤开他抢位置的机会。
父子俩较了一路的劲，等进了方家大门才暂时息战，而不出所料的，在门口迎接他们的也只有方文林一人。
云澜还没起。
“真不打算再要一个？”看着院子里笑闹玩耍玉雪可爱的奶团子，赵聪是越看越喜欢，他和梁书雁都宝贝的不行，虽然之前已经问过一次，但今天还是忍不住再多问一遍。
这个问题不止一个人反复问他，方文林仍旧是那句话，“不要了。生娃娃太辛苦也太凶险。”
三年前的那天，他至今都不敢回想，只恨他的眼睛和耳朵太好，云澜的每一声压抑的闷哼和痛呼在喧闹嘈杂中他都能精准捕捉。
孩子出生之后，每一个人都在笑，每一个人都在说着恭喜之类的吉祥话，但他的眼中却只有那一盆盆从屋子里端出来的血水，那些帮忙接生的每一个人手上、衣服上、布巾上的血痕，那个明媚如朝阳的神仙似的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儿大汗淋漓虚弱苍白的模样。
那一天他不敢回想，更加不敢忘记。他怎么舍得再让他的澜儿受那般的罪那般的苦，只那一次都让他又痛又悔。
“倒是赵兄你的伤可已经好全了？”方文林将话题引到对方的身上。
这几年朝廷动荡，内忧外患不断，赵聪这个年轻的将领被官家委以重任远赴西北参战，战事吃紧，他甚至没能等到孩子出生便套上铠甲奔赴战场，而这一去就是三年，直至今年二月才刚从战场上下来，满载荣光归故里。
方文林和云澜在今年三月带着珍珠一起去了益水郡探望，当时的赵聪还被纱布裹成粽子模样，梁书雁更是每日以泪洗面，他们这才知道这盛誉背后的血与泪。
“劳方兄挂念，已大抵痊愈了。”行伍之人受伤在所难免，赵聪对此早已看淡，故而说得很是轻巧。
但梁书雁却时时刻刻记着徐老的话，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那九死一生的局，故而她紧接着说到：“徐老说他现在虽然性命无忧，但还需仔细静养。”
话头说到这儿，三人忽然听见院子里的两个娃娃在喊人，原是云澜醒了。
六月艳阳天，连空气都是燥热的，但当这人一出现，便觉得眼睛都迎来一片清凉。
身着竹青色衣衫的人儿瞧着干净清爽，清澈的眸子含着温润的笑意，让人只是看上一眼便好似闻到了竹林的清香。
“那书雁和赵大哥可算是来对了时候，山里的别院刚修好，二位有没有意向帮弟弟给那庄子炒一炒人气？”
看见云澜过来，梁书雁眼睛都亮了，笑着揶揄道：“那我们还真是来着了，都说山水最是养人，我瞧着澜哥儿这气色是愈发的好了，这回我们可得赖在你这风水宝地不走了。”
气色很好的云澜暗戳戳地瞪了一旁的方文林一眼，心里给这个小气又醋性大的汉子记上一笔，等着以后慢慢跟他算账，“那敢情好，我们也正打算进山里躲一躲暑气，咱们两家正好作伴。”
自打乔胜的修路计划完成，他们现在进山甚至可以乘坐小型马车了，而在猎人小屋以北下行二里地左右的地方则是依据山势被开凿出来三大块位置错落的平地，平地之间有花草树木竹林等相互隔绝，云澜口中的别院就建在这里。
平地被高高的围墙保护着，里面屋舍俨然，这里本是用来作为方家家仆的拉练之所，故而设有露天的演武堂，还有专供那些个武夫住的宿舍，房屋也建造的相对结实耐用而非那种富商老爷的精致奢华，是一种质朴田园风。
而此处最高的平台上则只有一处宅院，此次赵聪和梁书雁一家三口就被安排住在这里。云澜和方文林一家三口则还是住在原本的猎人小屋。
地盘足够大，即使赵府和梁府安排了一众仆从也能住得下。
虽然早已见识过梁书雁的主母风范，但是这会儿云澜瞧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那些个杂役老奴依旧觉得很是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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