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关的第四日。
霍元卿立在箭楼眺望,西凌军营静得出奇,连晨炊的烟气都比往日稀薄。
反常的寂静,反而让人心头压了块石。
陈穆按着腰侧新裹的伤布,低道:“主帅,屠毕那厮昨日吃了大亏,今日怕是要用阴招。”
话音未落,关外传来吱吱声响。
起初很轻,渐渐汇成一片潮水般窸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西凌军阵前的地面,忽然拱起无数土包,黑压压的活物如溃堤般涌出。
是鼠。
成千上万,毛色灰褐,眼珠猩红,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
“放火!”霍元卿厉喝。
火箭雨落下,射翻一片,更多的鼠窜过尸堆,直扑关城。
它们不惧人,不畏刀,有些甚至迎着刀刃往上扑。
一个年轻士卒挥刀斩鼠,刀锋刚劈开鼠身,鼠血溅上他手背。
“啊——”
士卒惨叫着倒地,手背速度溃烂发黑,黑线顺着手臂急速蔓延,不过三息便没了声息。
“毒鼠!”陈穆骇然,“退!全体退下城墙!”
来不及了。
鼠群如黑潮漫上城头,见人就咬。
被咬的士卒起初只是刺痛,旋即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皮肤下浮现蛛网般青黑脉络。
更可怕的,是倒下的士卒,很快又开始抽搐爬起,眼珠浑浊,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竟扑向身旁同袍撕咬。
“尸变……尸变了!”有人崩溃大喊。
瓮城里已乱作一团。
中毒的士卒四处扑人,未中毒的挥刀砍向昨日还并肩的兄弟,哭嚎、惨叫、刀刃入肉声混成一片。
霍元卿挥剑斩翻两个扑来的毒卒,左臂却一痛,不知何时爬上一只毒鼠,尖牙已嵌入甲缝。
他反手捏碎鼠头,可伤口处麻意已迅速扩散。
“主帅!”陈穆冲来,一刀削掉他臂上腐肉,金疮药不要钱地撒上。
黑线仍在蔓延,虽缓未停。
城下,屠毕笑声传来:“霍元卿,瘟神的滋味如何?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烂掉。”
他身侧,林薇撑着油伞,面无表情地看着濒死的关城。
她手中把玩着个琉璃小瓶,瓶里黑雾翻腾。
“此毒名黑疽。”她开口,声音透过铁皮筒子传来,清晰冷漠,“是我从家乡带来的疫种,混以腐心草汁,以活鼠为介。中者三日溃烂,五日腐心,七日化尸,无解。”
“撤!”霍元卿咬牙,“所有人退入内城!焚毁二道墙内所有粮草、军械,绝不可留给西凌!”
“殿下,粮草一烧,我们……”
“照做!”
军令如山。
残存的南梁军边战边退,将能带走的伤兵拖进内城,带不走的粮草泼油点燃。
大火燃起,黑烟冲天,混着尸臭与焦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霍元卿最后一个退入内城。
城门合拢的刹那,他回头望了一眼,瓮城里已是人间炼狱。
中毒的士卒在火中翻滚哀嚎,未死的毒鼠在尸堆上啃噬。
远处西凌军阵缓缓推进,屠毕狞笑的脸,于火光中忽明忽暗。
左臂的麻木已蔓延到肩颈,眼前阵阵发黑。
霍元卿拄剑站稳,哑问:“还剩多少人?”
陈穆清点片刻,发颤道:“能战的……不足八百,中毒约三百,已全数隔离在地窖。百姓……百姓那边尚未波及,但粮草已烧,最多撑两日。”
两日。
霍元卿闭了闭眼。
白雪死后无邪那双死寂的眼,几个月战死的儿郎,沈清禾信中那句“待君归时,山河当无恙”,画面碎片悉数浮现脑海中。
山河无恙。
恐怕,他等不到了。
“殿下?”陈穆见他身形摇晃,急来搀扶。
霍元卿摆手,自己撑着墙砖站稳。
黑线已爬上颈侧,每一次呼吸都似在与破风,进行一场艰难的拉锯战。
他解开胸前护心镜,露出底下沈清禾给的药瓶,只剩最后一粒解毒丹。
他盯着药,看了很久,又默默系回护心镜。
“留给重伤的弟兄。”他道,“我还能撑。”
午时,内城也出现第一只毒鼠。
是从排水沟钻进来的,咬伤一个打水的妇人。
不过半个时辰,妇人浑身溃烂而死,死前抓伤自己的孩子。
孩子哭着跑回家,当夜,全家七口无一幸免。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百姓挤在城守府外哭求开门,守军持矛拦着,眼睛都是红的。
谁都知道,放进一个染疫的,全城都得死。
霍元卿站在府门内,隔着门缝看外面那些绝望的脸。
有个白发老妪抱着孙儿的尸身,不哭不闹,只呆呆坐着。
孩子最多五六岁,小脸青黑,早就没了气息。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转身:“开侧门,将未染疫的百姓分批迁入后山废窑,染疫的……集中到西城马厩,派医官看顾。”
“殿下,医官也倒了好几个,剩下的药根本不够……”
“不够就去采!青石山上有解毒草,我记得——”
话未说完,霍元卿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陈穆骇然扶住他,扯开衣襟一看,黑线已蔓延至心口。
“快!拿解毒丹来!”
“不……用。”霍元卿推开他,自己扶着廊柱坐下,喘息如牛,“留给……弟兄。”
陈穆跪倒在地,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哭出声来:“主帅!您若死了,城就真完了!”
霍元卿正想说什么,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昏迷中,他闻见苦药味。
还有……烤鸡的香气。
他吃力地睁开眼。
帐内烛火昏黄,身上盖着干净的被褥。
肋下和左臂的伤口都重新包扎过,敷了药,清凉感压住了灼痛。
更重要的是,心口蔓延的黑线,虽未消退,但不再扩散了。
“醒了?”
声音自帐口传来。
霍元卿猛地转头。
沈清禾一身素衣,肩头仍沾着夜露,正蹲在小泥炉前扇火。
炉上架着瓦罐,罐里咕嘟咕嘟炖着药,苦涩中混着一丝奇异的甜香。
她脚边放着个油纸包,包口敞开,露出里面金黄酥脆的烤鸡腿。
“你……”霍元卿张口,嗓子哑得厉害,眼前是梦吧,竟也能见到清禾。
“别动。”
沈清禾盛了碗药,走到榻边,舀起一勺吹凉,递到他唇边,“先喝药,你中的毒里有腐心草和尸瘟,还混了奇毒黑疽。我用金线莲、地锦草,青石苔暂时压住,但根子太深,解不了。”
霍元卿怔怔看着她,就着她的手喝了药。
药极苦,他像尝不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像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你怎么……”他艰难地问,“北燕那边……”
“北燕无事。”沈清禾又舀一勺药,平静道:“我临行前在四门埋了避瘟香,可保三月,这毒是天女从外带来的,别处没有。”
她喂完药,用帕子擦了擦他嘴角,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后又撕下只鸡腿,递给他:“吃,补气血的,我加了黄芪枸杞。”
霍元卿接过,咬了一口。
外酥里嫩,蜜汁混着药香,竟意外地好吃。
“白雪呢?”沈清禾忽问,眼睛在帐内扫过一圈,“那丫头鼻子灵,闻到吃的早该蹦出来,又跑哪儿野去了?”
帐内寂静。
陈穆别过脸,肩膀颤抖。
沈清禾面上的平静,裂开一道缝。
她转头看霍元卿道:“元卿,白雪去哪儿?”
这丫头不在营里,去哪了!
霍元卿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说话啊。”沈清禾扯了扯嘴角,像在笑,“是不是跟无邪出去了?这里是战场,怎能随意乱跑,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等我找着她……”
“她死了。”
三个字,极轻。
沈清禾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药汁溅湿裙角,她没动,只盯着霍元卿,眼睛一眨不眨。
“你……再说一遍?”
“四日前,西凌有种新铳,能于千步外夺命。”
霍元卿像从喉咙里抠出话来,“她为救我……心口中弹,临去前说……说她其实是只仙鹤,被贬下凡,才十三岁……没吃过一口肉。”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无邪也死了,昨夜袭营……没回来。”
沈清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烛火于她脸上跳动,明明暗暗。
她骤然转身,走到帐边,自行囊里又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只完整烤得金黄的小肥鸡。
“我给她带的。”她轻声,像在自言自语,“她说烧鸡香,近日嚷嚷着要吃,缠了我一路,我嫌麻烦,说等打完仗后再吃……她就撅嘴,说小气。”
她捧着那只鸡,走到帐中,放在矮几上。
摆正,理了理鸡翅膀,又掏出一小包盐,细细撒在鸡皮上。
“吃吧。”她道,“这次管够。”
她坐下来,盯着鸡,一动不动。
帐外雨声渐密。
陈穆红着眼眶进来,低道:“殿下,西城马厩那边……又死了十七个百姓,药草快用完了,这毒……压不住。”
沈清禾缓缓抬头。
脸上没有泪,只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看向霍元卿,问:“你想赢么?”
霍元卿一怔。
“我想。”沈清禾自问自答,眼底燃起他从未见过的光,决绝又清醒,“我要屠毕死,要那天女偿命,要西凌十万大军,永远留在青石关前。”
她站起身,走到帐边,望向布满夜色的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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