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心里有些堵：“昔日，我有大敌未杀，抛下了桃夭，如今自是不能再抛下花雕。”
桃歇惊喜，连忙磕头。
沈清姿扶起他。
折光神君道：“你们师徒与桃夭母女缘分不浅，不如你收花雕为徒如何？”
沈清姿有些意动，又有些为难：“可是，我这一脉，必须要背下《太阿仙经》全篇，方可拜师。”
“那是咱师父收徒的规矩，为的是堵住仙魔两界悠悠众口，不然早有无数仙魔打破头，抢着拜师了。”
沈清姿每每听他与有荣焉说“咱师父”，就觉得好笑：“好，我收花雕为徒。总有一日，我会离开六界，我与师父这一脉是该留下传承的。”
桃歇低头，眼泪簌簌朝下掉。
沈清姿恍然。
忽然明白为什么她未来的一滴眼泪，会穿越时空，护住五十年前的花雕。
原来他们竟有师徒缘分。
折光神君也露出明悟的眼神。
两人对视，同时感叹命运的奇妙。
沈清姿心情沉甸甸的，笑容勉强。
他们谁也没提那滴道君之泪。
为安桃歇的心，沈清姿当天便收下花雕为徒。
小小的女童跪在地上三跪九叩，毕竟是妖，竟能稳稳端住茶盏，丝毫不晃。
“师父，请喝茶。”
沈清姿冲她笑了笑，喝了两口，表情严肃，目光温柔。
“花雕，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儿了。你记住，你的师祖叫羲衍神君，你的师父叫漱玉道君，我们的门派叫做太阿仙宫。未来你飞升了，你便会知晓，你师祖有多强大。不求你像你师祖一样惊才艳艳，但求道无止境，你永远攀登。”
女童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一本正经奶声奶气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说罢，她偷偷摸摸朝桃歇看去，似乎在问，我的台词没说错吧？
桃歇轻轻点头，笑得脸上的褶子舒展开来，眼眶里又浮起泪意。
他终于完成了桃夭仙子的托付，可以死而无憾了。
“咳咳！”折光神君咳嗽两声，引起大家的注意，慢悠悠说，“我这个师爹，也要喝拜师茶。”
沈清姿嗔笑他一眼，他自己不收徒，倒来蹭她徒儿的茶喝：“花雕，再给你师爹奉一杯茶。”
花雕凭本能知晓，这位师爹对她怀有善意，忙不迭小跑步去倒茶，恭恭敬敬跪在折光神君面前，将热茶奉上，脆生生笑道：
“师爹请喝茶！”
折光神君浑身舒畅，喝了茶，送给花雕一颗仙丹。
花雕闻到仙丹散发的香味，便抑制不住流口水，扬起圆圆的小脸问：“师爹，这是什么好吃的？”
闻着太香了！
好想一口吞下。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馋意，好东西要给爹爹分一半！
“是延寿的仙丹，吃下它，可以增寿三十年。”
花雕娇小的身板一阵颤抖。
她一骨碌爬起来，肉乎乎的小手捧着仙丹，像是捧着圣物，小心翼翼走到桃歇的面前。
小嘴巴张了张，她扭头问：“师爹，我可以送给别人吗？”
折光神君眼底浮现笑意：“可以。”
“那您会生气吗？”
“不会，送给你了，就任由你处置。”
花雕连忙催促：“爹爹，这颗仙丹给您吃！”
桃歇的眼泪唰地掉落，摆手说：“我一个凡人，吃这个做什么？太浪费了……”
花雕急得快哭出来了，踮起脚，捧着双手朝他嘴边凑：“爹爹，您吃啊，快吃啊，爹爹，我想你永远陪着我，求求你了，你就吃下它吧！”
沈清姿既心酸，又欣慰，莞尔一笑：“桃歇，花雕让你吃，你就吃。”
桃歇无法修行，注定无法陪伴花雕长大。
她观他的身体，只有一两年好活了，即便折光神君不拿出增寿仙丹，她也会出手为桃歇延长寿命。
不过，凡人自有命数，他们不能干涉过多，保他百岁，已是极限，否则会影响他的轮回转世。
就像她能看穿是谁杀了桃夭，却不能为桃夭报仇一样，杀母之仇，需要花雕自己去报，这也是花雕的命数。
她已是道君，一举一动牵动六界天道，倘若出于私心干扰众生命运，六界的秩序就乱了。
无情方是大爱。
桃歇闻言，擦了擦眼泪，又将双手在衣服上用力揩了揩，这才接住那颗拇指大的绿色仙丹，小心翼翼吃了下去。
一转眼，桃歇的苍苍白发，变为黑色，脸上的褶皱少了大半，成了个中年男人的模样。
花雕眉开眼笑，跑到折光神君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结实的头，一双桃花眼笑成月牙：“师爹师爹！你是世上最好的好人！”
吃过拜师宴席，沈清姿和折光神君商量一番后，他们决定搬家。
这个镇子有人认出花雕和桃歇，他们无法继续在这里安稳地生活。
折光神君买了一辆马车，让花雕和桃歇坐在马车里，他和沈清姿坐在车头赶车。
镇民们很是不舍。
折光神君这些年做先生，做得极为称职，给镇民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他们挽留数次，无果，只得塞给他们一些干粮瓜果作为程仪，让开路，目送他们离去。
马蹄哒哒。
沈清姿摆出棋盘，扬唇笑问：“手谈一局？”
折光神君漆黑的双眸专注地看着她。
耳朵尖又红了。
折光神君可太容易害羞了，梦里梦外两个样。沈清姿轻咳一声：“那时，我虽昏迷，却听得到你说话。你说想跟我下棋，下个一千年，一万年……我一直记着呢。”
折光神君有些窘迫。
她果然听见了。
幸好他没有说别的更多的羞耻话。
幸好，她有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折光神君瞥了眼她发髻间的长明珠钗，那颗珠子莹润溢彩，信仰之力充盈到满溢出来。
这一路上，他们有了空暇就对弈。
花雕活泼好动，天真可爱。
沈清姿先教她善恶是非，再教她基础的修行。
“基础是修行的捷径，打好基础，修行才能畅通无阻，否则便是那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早晚会吃亏的。你师父我就是走了捷径，在修行路上，吃尽了苦头……”
花雕像天下好顽的小孩子一样，总是坐不住，一提到修行就头疼，老想着躲懒。
沈清姿是个严厉的师父，每日安排修行任务，完成不了不准吃饭。
这对吃货花雕来说，最难忍了。
她每次受罚饿肚子，又无法完成修行任务，便会私下找师爹要好吃的。
她抱着师爹的膝盖，晃啊晃，撒娇卖乖，眼泪欲掉不掉。
折光神君将她抱坐腿上，温和地问：“花雕有什么心愿吗？”
花雕扒他的袖子，使劲闻，因为每次到了饭点，师爹便会从袖子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她没有闻到饭菜的香气，小脸失望地问：“师爹，回答你的问题，会有好吃的吗？”
折光神君点了点她的小鼻子：“你满脑子就知道吃，和你娘一个样！你回答了，我就给你好吃的，你想吃什么都成。”
“好耶！”花雕欢呼一声，认真想了想说，“我的心愿是，我要做一棵长寿桃树，结出能够让人长寿的桃子！”
然后，把长寿桃摘下来都给爹爹吃，让爹爹长长久久陪伴她。
嗯，如果师父和师爹喜欢她的桃子，那她，就拿出两颗，不，四颗，送给师父和师爹！
她把这些认真揣摩一遍，才用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师爹，好吃的呢？
折光神君笑道：“是个好想法。你想吃什么？”
“红烧肉！”花雕立刻点菜。
折光神君手捏一颗仙丹，那仙丹幻化成一盘红烧肉。
花雕瞪圆眼睛，抓起勺子，舀了最上面的那块，迫不及待送入口中，情不自禁哇了一声：“好神奇！真的是红烧肉耶！”
折光神君将她抱到草地上坐着，笑着看她一口一口吃完整盘红烧肉。
花雕满足地拍拍鼓起来的小肚子，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她觉得，这段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惬意的时光。
折光神君与她并排躺着，轻声说：“花雕，以后想吃好吃的，就来找师爹，师爹帮你实现心愿。不过，你也要帮师爹实现一个心愿。”
花雕昏昏欲睡的双眼猛地睁开，忙问：“真的吗？师爹，你的心愿是什么？不能太难哦，太难花雕做不到的。”
“不难。师爹的心愿是，花雕，你要永远陪着你师父，不再有离别，好吗？”
“哦哦哦，这个不难，这个不难，我答应了！我喜欢师父，喜欢师爹，当然，我最喜欢爹爹，我们四个永远在一起！”
折光神君低声郑重说：“花雕，答应了师爹的话，不许反悔哦。”
他勾起花雕的小手指，学凡人说，“拉钩上吊，十万年不许变！”
花雕咯咯笑：“不许变，不许变！”
那夜之后，折光神君便将仙丹幻化成红烧肉、肉夹馍、油酥饼、牛肉面、小笼包、烤全羊、莲藕排骨汤、莲藕饺子……
花雕吃遍了人间美食。
曾经最不耐烦养小孩的折光神君，遇到花雕，竟变得耐心起来，不止送她美食吃，还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凡人小孩的玩具，带她去放风筝，教她下棋，买漂亮的花衣裳，漂亮的头花。
每天早晨，他都会给她梳头发，为此，他专门去向梳头娘子请教，怎么给小女孩梳头。
沈清姿抱怨：“你太宠着她了，她都不听我管教，修行越发偷懒，横竖有你给她开小灶。”
折光神君捧着她的脸，细细地为她描眉：“她还是个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管教太严，反倒失了天性。”
沈清姿正要说什么，折光神君忽然放下眉笔，捧着她的脸，吻上她的唇，吃掉他刚刚为她涂上的唇脂。
“严母慈父，一张一弛，教导幼儿，正该如此。”
一声呢喃的浅笑从两人唇齿间流泻出来。
沈清姿很快就忘了抱怨的话。
一行四人，从人界走到冥界，又走到妖界。
第三十年，桃歇突然说：“原来三界是这样的，老朽这辈子没白活，多谢二位仙人的照顾。但是，我最想念的，还是桃花村。”
沈清姿沉默。
她驱赶马儿，返回人界，回到师父的殒落之地。
回来的第二天，桃歇便在睡梦中，唇角带着笑，与世长辞。
沈清姿和折光神君将他埋在桃花树下。
这一株桃花树，是被雷劫劈死的第一株桃树的树根新发的，当初桃夭便是在此萌芽，后来修成人形。
新的桃花树，或许几千年，几万年后，也会长成新的桃花妖，谁知道呢？
花雕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夜夜惊梦，哭醒后赤着脚，到处找爹爹，好几次跑到了桃歇的坟头去。
沈清姿抱着她哄。
哄了一个月，三人又去凡人的世界里，生活了十来年。
花雕认识了新朋友，见识了新世界，才慢慢忘记桃歇去世的悲伤。
折光神君道：“这孩子太过重感情，不知是好是坏。”
花雕一千岁时，第一次遇到雷劫。
此时，她已长成八九岁的模样，吓得到处飞，冲上天大呼小叫：“天雷，我没有干坏事呀，不要劈我！”
沈清姿尽量不去惊扰天道，问：“折光，这是什么雷劫？”
折光神君沉思良久：“花雕蜕变了，这是个小雷劫。”
“蜕变？桃花妖能蜕变？”
“她从普通的桃花树，蜕变成了长寿桃树。”
沈清姿无言一阵，想来是折光神君天天投喂乱七八糟的仙丹给花雕，才使得花雕蜕变。
随即便是忧心忡忡。
长寿桃树，花雕这一生恐怕不能平静了。
她正要为徒儿护法，岂料，三道天雷，劈下第二道时，花雕身上浮现道君之泪。
道君之泪中的剑影杀气，刚刚泄露，天雷就吓跑了！
沈清姿错愕。
她万万料不到，她的一滴眼泪，竟有如此威力。
是了，道君的气息，人间的天道，自然是怕的。
她暗暗下定决心，从今以后，要教会花雕谦虚，千万不能高估自己的战力，因为飞升成仙之前，恐怕人间的天道都不敢降天雷劈她。
听起来是好事，实际上会让她少了打磨的机会，一旦她对自己的修为和战力认知不够，便会高估自己，百害无利。
这次雷劫后的第一百年，花雕结出了长寿桃。
她摘下桃子，偷偷放在桃歇的墓碑前，哽咽说：“爹爹，花雕结出长寿桃了，第一个拿来送给爹爹吃。”
她已是小小少女，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大哭大闹找爹爹。
她想爹爹时，会自己找个地方，悄悄哭，哭完再回家。
她长大了，不再懵懂，师父说她的母亲被坏人所杀，她立誓报仇，努力修炼。
沈清姿在凡间的第三千年，花雕长成豆蔻少女，她已临近飞升，会各种各样的法术。
晚上睡觉之前，师爹会来教她书法，她会帮师爹将白发幻化成黑发。
折光神君手握一卷书，回到房间时，沈清姿背对着他侧躺。
听到脚步声，她翻了个身。
四目相对，他先笑了，拿剪子剪烛火。
烛火噼里啪啦一阵响，烛光更明亮了，将沈清姿秀致如玉的脸庞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心里一动，上了榻，手刚抚上她的衣带，沈清姿按住他的手，眉眼含笑说：“折光，你是不是该带我去见见道主了？”
她试过了。
她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找不到救他的办法。
倘若他有自救的办法，他不会拖到今日。
她还是不甘心，还是想试试。
沈清姿见他不动了，纤长的眼睫轻颤，唇瓣依然含笑，端雅里蕴含一丝柔媚，她认真地重复一遍：“折光，我们去见道主。道主是你名义上的父亲，我总该见见他的，难道你要将我藏着掖着，不肯带我见你的长辈吗？”
她将温暖的掌心，贴在他冰凉瘦削的手背上。
折光神君反握住她的手，笑道：“好，明日便去。”
沈清姿沉重的心，轻松了些许。
她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他。
呼吸相缠，十指相交，他翻身将她压下，温柔中略显粗暴。
他的嘴唇破了皮，手背上浮现她的指印。
沈清姿连忙放轻了力道。
他却喘着气说：“漱玉，我想感受你。”
“嗯？”
“让我疼。”
“嗯？”
“不要压抑你自己。”
她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好……”
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与道君较量，翌日天明，沈清姿帮他治好皮肉伤。
“我去做早膳，你多休息一会儿。”
折光神君拉她坐在梳妆台前，坚持为她画眉贴花钿。
沈清姿帮他梳通头发，将几缕白发掩藏起来，再为他束发戴玉冠。
之后，他手托着下颌，在窗前小憩，窗外，随着旭日升起，院子里开满了粉的黄的紫的墨的菊花，花团锦簇，清风送来阵阵花香。
沈清姿做好了早膳，去隔壁敲门叫花雕。
花雕眨着桃花眼问：“师父，今天是你做饭吗？”
沈清姿笑着颔首：“我去端菜，你去叫你师爹起床。”
花雕蹦蹦跳跳去叫师爹。
三人围着餐桌。
花雕惊喜拍手：“哇，好大一个月饼！我想起来了，今日是人间的中秋节！师父师爹，中秋快乐！”
沈清姿将大月饼平均切成三份，一人一份：“中秋快乐！”
折光神君摸摸花雕的脑袋：“中秋快乐。”
三人拿月饼碰杯：“中秋节快乐！”
花雕捧住月饼，大快朵颐，虽吃得快，端庄的仪态却是有模有样：“好吃！师父，你手艺真好，我一辈子也吃不腻！”
三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早膳。
他们一起去逛凡人集市，围观人们庆祝丰收，晚上放孔明灯许愿，赏月读诗。
月上中天时，沈清姿将一支细细的簪子递给花雕：“这是我们太阿仙宫的秘宝，叫做《山河岁月图》。师父的三师姐，便是图灵，她在其中沉睡。你师祖传给我，今日，我将它传给你。
有朝一日，你飞升成仙，便去太阿仙宫，那里有一座玉碑，名为太阿仙经碑。太阿仙经，便是我们这一脉的修行功法，是你师祖的毕生心血。”
花雕紧紧握住簪子，眼里浮现泪花：“师父，您和师爹要离开了吗？”
沈清姿轻抚她的脸：“花雕，你师爹病了，我带他去治病。去的地方很远，很远，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若想我们了，就努力修行，早日飞升成仙，去了仙界，也要继续努力，待你证道，就能见到师父和师爹了。”
“好，那我一边修行，一边等你们回来。”
“听话的好孩子。”
沈清姿将花雕紧紧抱在怀中。
花雕扑簌簌掉泪。
师爹告诉了她一切，她知道师父有多辛苦，懂事后，便少哭，免得惹师父心烦，打扰师父阅览群书、参悟道法。
因此，她哭时，习惯了不发出一丝声音。
直到沈清姿和折光神君相携离去，她才孤零零坐在门槛上，望着冷清清的圆月，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沈清姿不忍心，却不能回头。
花雕还是个孩子心性，她太弱了，而她要去的地方太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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