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月，为什么这么慌张？”
即使耳畔已经被隆隆作响的心跳声填满，周乘月依旧从中清晰地分辨出了属于安玉晴的声音。
可隐约间，他又仿佛听到了水滴连绵落在地上的轻响。
它们自那抹白色的“山巅”顶端流淌而下，穿透阴影，一滴接一滴地砸落在地上，像往常一样敲打着宁静的旋律。
可此刻的周乘月却仿佛是一个恐水的病人，他听着那流水叮咚的声响，嘴唇打起了哆嗦，就连脊背都因为莫名的恐惧而弓了起来。
“我，我……”
他磕磕巴巴地组织着没有意义的语言，向着胡雨的方向退了一步。
下一刻，他那一直死死攥着的双手便磕在了医院冰冷的瓷砖墙壁上。
胡雨不见了。
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他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没，我……”
可周乘月并不在乎，准确来说，胡雨去哪里，要做什么，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眼前这抹被黑影笼罩了大半的白。
他急促地喘息着，面色惨白地盯着依旧静静立在原地的安玉晴，从嘴中忙不迭地吐出脑子里一个接一个蹦出的词句，试图将它们拼凑成一段说的过去的谎言，以掩盖他自认为的背叛，掩饰他对安玉晴的怀疑：“啊，我在，啊，对，胡，不对，抽烟，对……”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于是那张僵硬的脸上终于是掰起了一个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我，我在抽烟，今天第二根，这几天不会再抽……”
周乘月突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就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勾引了魂魄，他微微张开嘴巴，愣愣地看着那抹白色的顶端，看着那被阴影覆盖的，肉眼难以探查到的部分。
即使并没有胡雨那般绝伦的天赋，同样吞下了“影魔”血肉的男人依旧能够看清每一片潜藏在阴影中的事物。
包括……两颗镶嵌在安玉晴的脸上，黑不透光，如幽深枯井般死寂的眼睛。
周乘月见过那样的眼睛。
在“影魔”身上。
四年前，当他几乎快被归一教折磨至死时，不知为何来到他面前的胡雨不由分说地将他强行拖进了一片黑暗的空间里。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座华美厚重的白色“高山”。
苍白，巍峨，神圣，只是看上一眼，便让当时万念俱灰的周乘月睁大了自己血泪模糊的眼睛，就仿佛是看到了自己的救赎。
可紧接着，他在那座“高山”之上发现了一道裂缝。
一道深不见底，正在将“高山”慢慢撕开的裂缝。
他吃力地撑起身体，看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只能将他完整囊括的巨大眼睛。
空洞、死寂，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强烈的恐惧便瞬间席卷全身，让周乘月的大脑一片空白，直接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声嘶力竭地大声尖叫了起来。
现在，站在安玉晴的面前，他仿佛再度回到了那片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再一次站在了那仅仅看上一眼便自知无法反抗的怪物面前。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两颗潜藏在阴影之中的黑色眼睛，周乘月颤抖着撑开嘴巴，却只是从口中泄出一声声更加紊乱的呼吸声。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一直都相信安玉晴！
他一直都没有怀疑过安玉晴！
他一直都……
周乘月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仿佛都失去了控制，不论他如何努力，他都无法移动自己分毫。
安玉晴……
那个他一直在追查的犯人，那个让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罪人，真的是……
不对！
不是！
停下！
“乘月。”
周乘月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唤。
它属于安玉晴，而安玉晴就站在他的面前。
那副藏在阴影里的瞳孔微微勾勒起了一个人性的弧度，可话语却是并未随着这一声呼唤而结束。
“也许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听到对方轻声说道：“你的朋友，他说的并没有错。”
“我就是……”
“闭嘴！”
极端的情绪一瞬间冲破了摇摇欲坠的理智楼阁，周乘月突然暴起，将安玉晴狠狠撞到了墙上。
砰咚的闷响并没有抵消掉周乘月一丝一毫的怒意，他瞪着鼓胀着血丝的眼睛，看着满脸是血的安玉晴，大声怒吼道：“你他妈给我闭嘴！我从没有怀疑过你！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我从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是你！安玉晴，是你先背叛我的！”
“这都是你的错！这他妈都是你的错！”
说着，他再度将安玉晴的身体撞向那堵龟裂的水泥墙壁，脚下的阴影因主人剧烈起伏的情绪而肆意翻腾起来，如贴纸一般虚假的黑色眼睛接连不断地从黑暗深处浮现而出，只是眨眼之间便铺满了整条走廊，顺着双腿蔓延而上，迅速吞噬了周乘月的身体。
都是安玉晴的错。
遍布全身的眼睛看着被他死死按在墙上，嘴角在接连的撞击下也渗出丝丝鲜血的男人，周乘月感觉到了天旋地转般的眩晕感。
都是……安玉晴的错。
要不是安玉晴杀了人，他不可能接触那些案子。
要不是安玉晴躲起来，他不可能被归一教抓住。
要不是安玉晴装模作样，他不可能再和安玉晴有任何交集。
所以，都是安玉晴的错！
是安玉晴毁了他！
是安玉晴毁了他的一切！
所以……
“狡辩一下啊，安玉晴！”
周乘月瞪大所有肿胀酸痛的眼睛，对着几乎快要被按进墙里的安玉晴嘶声喊道：“胡雨在骗我！你也在骗我！我不在乎他，唯独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就不是那个罪人！”
对啊，周乘月。
你怎么能这么傻？
安玉晴拥有着和过去的他近乎一致的理想，又怎么会去杀人呢？
那么善解人意，那么理解他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呢？
所以，安玉晴只是在和他开一个很过分的玩笑而已。
一定是这样，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
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
“我没有骗你，乘月。”
可安玉晴平淡温和的话语却还是无情地打破了这份荒诞的希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依旧黑白分明的双眼，听到对方用再平淡不过的语调轻声说道：“十五年前，我的家被毁了。”
“养我十六年的父母，陪我十四年的玩伴，我养十一年的狗，我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子，全都在那一天消失了，只有我幸免于难。”
“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我暴露了自己的能力，救了一个归一教的教徒。”
“说来可笑，直到站在那一地废墟之上，我才明白上天早已对我下达的指示。”
安玉晴眨了眨流进了血液的眼睛，红色的液体顺着眼角默默流淌而下，让那双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温度：“恶人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所有的恶人都必须死去，只有这样，我们的世界才会走向圆满，所有人都不会得病，所有人都会幸福。”
“乘月，你也一样，你的不幸是我造就的，我会治好你的病。”
周乘月看到对方微微勾起眉眼，露出了一个虽然勉强，却依旧温和的笑容：“因为，这是我的使命，上天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切。”
说完，安玉晴吃力地抬起自己的双手，将它们毫无芥蒂地搭在他游动着眼睛的双肩上。
对方的眼中倒映着可怖的怪物，嘴上却是平和地笑道：“所以，乘月，你朋友所谓的真相，我其实并不在乎，既然罪恶已经犯下，那么……”
“让我们一起消灭归一教吧。”
周乘月呆愣愣地仰起头。
他看着安玉晴微微垂下眼睑，黏腻的血丝粘连在对方乌黑的睫毛上，眉目间却尽是神明对众生的慈悲：“让我们一起治好你的病。”
“让我们，一起切掉龙国的病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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