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文珍虽被杨恕拿出的铁证打得措手不及,面色灰败,但他终究是历经风雨、在宫中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岂会甘心就此认输?
眼见皇帝目光中的寒意越来越盛,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困兽犹斗的厉色,声音也失控地有些尖利:
“陛下!老奴御下不严,罪该万死!然老奴对陛下之忠心,天日可表!杨常侍所言之事,老奴确不知情,定是那起子小人背主妄为!”
“但刘铭一案,证据确凿!”话锋一转,他目光灼灼地盯向刘绰,仿佛要将她看穿:“明慧郡主,你名下硝石矿之账目,敢不敢拿出来查证?近三个月来,除了军中所失,刘铭账上可还有一千三百斤的硝石找不到来源!真以为老奴今日入宫是信口胡诌,全无实证?”
此言一出,李纯微微蹙眉,看向刘绰。
若硝石矿的账目真有问题,那刘绰之前的“以退为进”就显得可疑了。
俱文珍见皇帝神色动摇,心中暗喜,趁热打铁道:“陛下!此乃其一!其二,老奴还有人证,可证明慧郡主与永贞逆党王叔文之流,从未断绝往来!”
“人证?何人?”李纯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带人证!”俱文珍高声道。
片刻后,一名身着素净衣裙、面容带着几分憔悴的女子被引入殿中,正是房涵。
她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声音颤抖却清晰:“民妇房涵,参见陛下。民妇……民妇可以作证,明慧郡主刘绰,曾多次暗中接济已故逆臣王叔文之子王瑜,并……并曾言及,永贞新政若能持续,天下当是另一番光景……其言其行,对陛下罢黜新政,多有……多有微词……”
刘坤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君前不敢失仪。
俱文珍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仿佛已然胜券在握:“陛下!刘绰官职虽低,却手握冰务、市舶重权,更知火器机密,若其心向逆党,又指使族人倒卖军械与火器,图谋不轨……陛下!老奴扣下那刘铭却一直引而不发,就是想要查明其背后之人。老奴做这一切,皆是为国除奸,虽有不当,然忠心可鉴啊陛下!”
面对俱文珍的凌厉攻势和房涵的指证,刘绰脸上却未见丝毫慌乱。
“哼!”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陛下,俱大将军与房二娘子所言,真是环环相扣,用心良苦。尤其是房二娘子,为了指正臣的险恶居心,甚至不惜揭发枕边人!”
“谁听了不得赞一句,大义灭亲、高风亮节啊!”她先是对着房涵竖起了大拇指,又向皇帝躬身一礼,语气平和:“臣,可否一一回应?”
李纯看着她镇定自若的模样,心中的天平又微微倾斜:“准。”
“谢陛下。”刘绰直起身,先看向俱文珍,目光清亮如泉:“不瞒大将军,今日我入宫也并非毫无准备……卜管家,将我们矿上的账册呈上来。”
一直候在殿外的卜智道应声而入,恭敬地将一本厚厚的账册交给内侍,转呈皇帝。
刘绰从容解释道:“陛下,臣之硝石矿,除了供自家制冰、制药使用外,确有流向市场的。但向来管理严格,每笔出入皆有记录,三日一核,半月一汇总。
大将军所说的一千三百斤‘损耗’,实乃月前矿道内一处小型塌方,掩埋了一批待运硝石所致。此事有当地里正及矿工百余人可作证,损失数目、原因,皆记录在册,清晰可查。大将军将损耗斤两说得如此准确,若非派人细查,仅凭臆测,是绝对做不到的。”
李纯快速翻阅账册,果然看到相关记录,时间、地点、证人、处理方式,一应俱全,毫无破绽。
他瞥了俱文珍一眼,眼神更冷。
俱文珍脸色一白,他的确没想到刘绰是带着账本来的!
“焉知你这本帐上的记录不是作假?又不是查抄后封存而来!”
“别急!你说的那种账本,我也带来了!”
刘绰不再看他,转向跪在地上的房涵,语气带着一丝惋惜:“房二娘子,一别数年,不想再见竟是如此光景。你指认我接济王瑜,并非议朝政?”
房涵低着头,咬牙道:“是……确有此事!”
刘绰叹了口气:“王瑜乃罪臣之后,你是他的妻子,能好端端出现在这儿,说明朝廷并未株连其家小。他如今只是一介平民,你若熬不住寻常百姓的苦日子,大可以去衙门打官司与他恩断义绝,何必把人往死里整?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这番说辞是在谋杀亲夫?”
房涵身体一颤,却仍嘴硬道:“逆臣之子,不知悔改,我不愿与他有丝毫瓜葛,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刘绰冷笑一声,“好,那我问你,我接济王瑜,可有具体时间、地点?我议论朝政,又是什么时候,可有书信为证?”
房涵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
“年初,王瑜染病,就是你派云舒布庄的人送去的药材和银钱,此事……街坊里正都可以作证!”
刘绰盯着她的眼睛:“是么?那些话也是我派人送东西时说的么?”
“正是!”
“街坊里正也可以作证?”
房涵点头,“这是自然!”
“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我不亲自贴着王瑜的耳朵说,让一个布庄的伙计大庭广众地喊出来?是我傻,还是你傻?”刘绰一脸认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我……我记错了,是那伙计把药送进家中时私下说的,夫君将人都打发了出来,并不是当众说的。”
“哦!”刘绰拉长了声音,“既然他将人都打发了出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只是将不相干的人打发了出来,我……我自然是在屋子里听到的。”
“哦,王瑜他住在王叔文的贬谪之地渝州,你住在岭南容州的经略使府邸,这些话你是在哪间屋子里听到的?”
刘绰突然厉喝一声,“房涵,你受人指使,构陷于我,可对得起你房氏门风?”
“我……我没有……”房涵被问得哑口无言,身体抖得更厉害。
刘绰怎么知道她没跟王瑜父子一同被贬,而是去岭南投奔了自己娘家?
她这次入京分明十分隐蔽的!
刘绰不再逼问她,而是对皇帝道:“陛下,臣昔日与这位房二娘子有些过节。实在想不到她竟能怀恨在心这么多年!要判定她是从渝州而来还是容州而来,只需查看她沿路过所即可!”
吐突承璀立刻心领神会,走到房涵面前道:“房二娘子,可否告知你如今在京中的住处?咱家好派人将你的过所取来!”
就算是王家被贬,逃离渝州去投奔娘家的路上,她都是被陪嫁的仆人周全照顾的。哪知道过所长什么样子?
回到家中,被父亲好生责备了一番,她受不住委屈才又跑了出来。
这次来长安的路上,为了不引人注意,俱文珍派去接她的人就没让她跟任何人打过交道,她哪里来的过所?
但她好歹是官家小姐,猜也猜得到,刘绰说的是通关文牒。
她假扮人家的娘子才回到长安,沿路各处都没留下痕迹,一查便知是有人指使啊!
不行,此刻绝对不能让人去住处搜查!
她得拖延时间,只盼着这段时间里,俱文珍手下的人能把手续齐备的过所伪造好。
房涵惊叫一声:“不是的,陛下!民妇得知刘绰和王瑜的勾当后,不耻与他们威武,这才......去了容州......投奔娘家。但每每想到此事,民妇便夜不能寐。这才......不远万里回到长安,想要......揭发他们的罪行!”
这下不止刘绰,就连李纯脸上都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刘绰摇了摇头,“从渝州去容州,再从渝州来到长安,且不说在路上要耗费多少时间,你来不来得及将‘年初’得知的消息辗转多地送回来。
我更佩服的是王瑜的心胸和愚蠢,能让你带着足够砍他三次头的隐秘之事,平安离开渝州。
你们成婚的时候,我去喝过喜酒。这虽是我与王瑜打过的唯一一次交道,但我记得很清楚,他生的孔武有力,一看就弓马娴熟。
就算他病得不能动,王家人也没有死绝。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刘绰不再看她,而是面向皇帝,深深一拜:“陛下,臣这硝石矿一直由管家卜智道打理。半月前,他发现并控制了矿上被收买、意图篡改账目制造假证的管事王三及其接头人。人赃并获,现就押在殿外,听候发落!幕后之人为构陷臣,不惜指使义子私藏火药、谋害京城百姓,其心……何其毒也!请陛下圣裁,还臣一个公道!”
真相大白,高下立判!
俱文珍面如死灰,彻底瘫软在地,他知道,自己完了。
李纯缓缓起身,声音冷厉:
“俱文珍,你身为右卫大将军,不思报效,反而构陷忠良,私藏火药,危害京畿!削去一切官职,押入内侍省大牢,严加审讯,其党羽一并查办!”
“陛下!陛下开恩啊!”俱文珍涕泪横流,磕头不止,但很快便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
殿内殿外的侍卫全是吐突承璀的人。
“房涵,不思恪守妇道,竟敢在朕面前信口雌黄,诬陷功臣,本应重惩,以儆效尤!”
冰冷的语气让房涵几乎晕厥。
“念你是名门之后,又未酿成大恶……朕便法外施恩。着,杖责三十,逐出长安,遣返渝州,交由地方官严加看管,非诏不得离开!此事朕会明发诏谕,告知房启,让他知道,自己教出了怎样的女儿!”
三十杖足以让她数月下不了床,留下终身印记甚至残疾。
遣返回渝州并被地方官监视,形同软禁。
她这回不仅彻底得罪了夫家,还让整个房氏家族蒙羞,房启在官场上将更加艰难。
处置了俱文珍和房涵,李纯目光扫过杨恕,赞许地点点头:“内侍省少监杨恕,临机决断,处置得当,消弭大祸于未然,有功于社稷,朕心甚慰!擢升为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总掌右衙军事,赐紫金鱼袋!”
“谢陛下!”杨恕躬身领命。
最后,李纯的视线回到刘绰和刘坤身上。
“刘铭之事,虽系俱文珍构陷为主,然其自身不谨,触犯军规,本应流放三千里。念在两位爱卿为国效力,功在社稷,又深明大义,不徇私情,主动请罪,着革去其一切职务,杖八十,徒三年,所涉赃款,加倍罚没,以儆效尤!刘坤,你治家不严,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这处罚,对于倒卖军械的重罪而言,已是格外开恩,显然是看在刘绰和刘家往日功劳的份上。
“臣谢陛下隆恩!”刘坤和刘绰再次拜谢,心中都松了一口气。
刘铭的命,总算保住了。
唐代五刑为笞、杖、徒、流、死。
刘绰也早就料到了,只要能把俱文珍设局构陷的罪证做实,刘铭就绝对死不了。
即便真的被判流刑,也可以花大钱赎买。
现在,直接是徒刑,已经不能更好了。
李纯沉吟片刻,又道:“刘绰。”
“臣在。”
“这次你受委屈了!”
“谢陛下体谅!”
李纯突然话锋一转,“你说不想再接掌冰务司了,可有继任的人选?”
刘绰恭敬道:“臣以为度支盐铁使李巽最为合适!”
李巽就是李德裕那个年过花甲的族兄,是个钱生钱的天才。
李纯笑了笑,“你倒是举贤不避亲!不过,他还兼着兵部侍郎,身上的担子够重了。能者多劳,冰务司仍需你打理。”
“臣遵旨!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何事?”
“岭南气候炎热,冰务需求日增,管理或有疏漏。臣想请命前往岭南道巡查冰务,整饬章程,安抚地方。”
李纯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绰一眼,“岭南……也是市舶司重要口岸,你是想亲自去看一看吧?”
刘绰也不装了,笑着道:“陛下圣明!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不允!”
“啊?”
李纯正色道,“若在从前,你想去哪里朕都不拦着。如今,各处藩镇都对火器虎视眈眈,你哪儿都不能去,就在长安好好待着。巡查冰务的事,朕另有安排!”
说完,他潇洒转身,嘴角微动:房启,你女儿房涵入京配合俱文珍构陷刘绰的事,你又参与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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