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离开东宫后,没有直接去晋国公府,而是先回了一趟家。
他有点害怕王忠嗣,带上妻子同行,无疑是最好的护身符。
元载的妻子王韫秀正在家中焦急等待,听闻父亲回京,她这个次女早已心急如焚。
见丈夫回来,王韫秀立刻迎了上去:“夫君,我们什么时候去探望父亲?”
“正要与你说此事。”
元载拉着她的手,将东宫那边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太子殿下公务繁忙,太子妃又身怀六甲,不便移动。殿下命我代为探望,你与我一同前去可好?”
王韫秀有些担忧:“太子与阿姐都不去探望阿耶,他心里会不会不舒服?”
“岳父大人是明理之人,不会计较这些,我们备好礼物,这就过去。”
夫妻二人稍作准备,带上一些早已备好的补品,乘坐马车,很快来到了位于务本坊的晋国公府。
门房认得来者是自家二娘与丈夫,连忙恭敬地将二人迎了进去。
穿过几重院落,夫妻二人在一处清幽的跨院里见到了王忠嗣。
王忠嗣穿着一身寻常布袍,靠在廊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公孙氏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为他扇风。见到元载和王韫秀进来,夫妻俩都站了起来。
“父亲。”王韫秀快步上前,眼眶一红,跪倒在王忠嗣面前,“女儿不孝,现在才来看您。”
“起来、快起来。”
王忠嗣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尚可,他伸手扶起女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元载也上前行礼:“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元载来了,坐吧。”王忠嗣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落座之后,元载先是转达了太子李健的问候,并将李健不能亲来、王彩珠身孕不便走动的理由详细说了一遍。
王忠嗣静静听着,脸上波澜不惊,末了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有心了,他身系国事,自然是以政务为重。彩珠也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是该小心谨慎。”
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出乎元载的意料。没有丝毫责怪,甚至连一点失望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仿佛他巴不得现在什么人都不要来探望自己,好落得个清静。
见王忠嗣说话的兴致不高,元载便推辞说公务繁忙,找了个借口回东宫复命,王韫秀则留在娘家吃饭。
王忠嗣在晋国公府里一连歇了三四天。
这几日,府门前的车马流水就没断过。
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亲朋故旧,听闻他抱病回京,都纷纷前来探望。
一时间,晋国公府门庭若市,收到的各色名贵药材和滋补品堆满了库房。
王忠嗣假装出病恹恹的样子,迎来送往,应酬着各路人马。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有真心关切自己身体的,有来赴炎趋势攀高枝的,还有一些是来刺探虚实的。
他一概笑脸相迎,言谈间只说家长里短,任何关于政治的话题,一概不提。
到了第四天,登门的宾客明显少了下去。
王忠嗣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有些刺眼的日光,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回京已经快四天了,再不去面圣请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他唤来管家,吩咐道:“备车,我要进宫。”
管家有些担忧:“阿郎,您的身子?”
“无妨。”王忠嗣摆了摆手,“速去备车。”
“喏!”
管家领命而去。
王忠嗣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褐色的药丸,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这药丸是他早就备下的,对身体没有太大的伤害,只是能让人的气色在短时间内变差,脉象也更显虚浮,在服药后的半天内会看起来病恹恹的,精神萎靡。
晌午过后,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一辆朴素的马车从晋国公府驶出,慢悠悠地朝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马车行至承天门外,王忠嗣在亲兵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守门的禁军验明正身后,立刻有当值的内侍飞奔入宫通禀。
“禀报公公,晋国公王忠嗣求见!”小黄门禀报道。
在两仪殿外当值的林宝玉得报,立刻入内向天子禀奏:“启奏陛下,晋国公王忠嗣正在承天门外求见。”
李瑛正在批阅来自安西都护府的奏折,闻言放下朱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呵呵……王忠嗣终于肯来了?”李瑛站起身,踱了两步,吩咐道,“带他到大殿来见朕,不必来书房。”
吉小庆闻言微微一怔,正殿是举行特殊仪式的地方,皇帝日常处理政务、接见大臣都是在作为书房的偏殿,在正殿单独召见一位臣子,这规格可就太高了。
略作思忖,吉小庆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书房召见,能够拉拢君臣之间的距离,增加彼此的信任,而庄严肃穆的正殿,那是皇权最直观的体现。
在那里,只有高高在上的君,和匍匐在下的臣!
圣上这是要给王忠嗣一个下马威,要用那煌煌天威,彻底压垮这位功高盖主的大将军心中可能残存的任何一丝不该有的念想。
“奴婢遵旨!”
吉小庆躬身领命,立刻安排下去。
片刻之后,两仪殿内灯火通明,即便是大白天,所有的琉璃灯也全部点起,使得大殿内看起来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数十名太监宫女垂手侍立,鸦雀无声。
殿中央那张巨大的龙椅上,李瑛身着常服,端然而坐,神情淡漠,目光深邃。
吉小庆与黎敬仁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般立于御阶之下,整个大殿的气氛庄严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忠嗣被一名小太监引着,步入两仪殿。
一踏入殿门,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殿宇,高耸的蟠龙金柱,以及那高踞于九重台阶之上的中年天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宣示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抬眼望去,那身穿龙袍的大唐皇帝,仿佛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只。
王忠嗣戎马半生,见惯了尸山血海,自问心志坚毅,可此刻,在这座代表着大唐权力之巅的殿堂里,面对着那位曾经被他轻视过的太子,还是感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战栗。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拖着“病体”,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动作迟缓地躬身作揖,声音沙哑而虚弱:“臣王忠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忠嗣没有行跪拜大礼,按照大唐律例,外地官员、武将首次进京面君,理应跪地参拜。
像王忠嗣这种情况,没有明确解释,可以跪也可以不跪。
但王忠嗣选择了作揖,用这种方式阐述自己的身份和功绩,也是在坚守自己最后的尊严。
李瑛凝视下方那个佝偻着身子,面色蜡黄,一副病恹恹的王忠嗣,心中不由得暗自夸赞一声“王忠嗣这演技真是不错,这不登台唱戏可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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