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钧寅时三刻便已起身。驿馆上房的青砖地透着深秋的寒意,他披衣坐在窗前,将昨夜曹寅送来的那卷简册又细细看了一遍。油灯残焰在晨风中摇曳,将他清癯的面容映在窗纸上,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
卯时正刻,他换上正式的使者官服——石青色绣云纹深衣,外罩玄色纱縠禅衣,头戴二梁进贤冠,冠缨在颌下系得一丝不苟。腰间悬上议郎铜印,墨色绶带垂至膝下。随从捧来铜镜时,他看见镜中人眼中有血丝,是昨夜辗转反侧留下的痕迹。
“议郎,车驾已备好。”门外传来属吏恭敬的声音。
崔钧推门而出。庭院里,那株老槐树的叶子已落尽,枯枝如铁画般刺向灰白的天空。晨风卷起阶前落叶,打着旋儿飘向檐角。黄忠带着四名南阳郡兵候在院门处,见崔钧出来,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甲胄叶片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劳黄司马。”崔钧颔首,登上那辆皂盖轺车。车厢内,昨日被王境掌风震裂的顶棚已连夜修补过,用桐油灰仔细填了缝隙,又覆上一层新漆,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但空气中仍隐约残留着桐油和新鲜木料的气味,提醒着他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车队驶出驿馆,沿着宛城主街向北而行。晨市已开,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闹。道旁店铺陆续卸下门板,蒸饼的香气混着酱醋的味道飘散开来。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篮子的妇人、牵着驴车的农人,见了这队仪仗森严的车驾,纷纷避让道旁,投来好奇又敬畏的目光。
这一切井然有序,与崔钧沿途所见的残破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他掀开车帘一角,默默观察。街面干净,排水沟渠畅通,未见污水横流。巡逻的郡兵三人一队,步伐整齐,甲胄鲜明,遇见老弱妇孺推车吃力,还会上前帮一把。几个总角小儿在坊墙下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这在历经战乱的边郡,几乎是奢望。
“黄司马,”崔钧忽然开口,“宛城恢复得倒快。”
黄忠策马与车驾并行,闻言答道:“回议郎,去岁城破时,城中房舍损毁近半,街道沟渠堵塞。孙府君令城中青壮以工代赈,每日给粟米三升,同时清理废墟、疏通沟渠、修补屋舍。去冬今春,又动用府库余财,采买砖石木料,优先修复城墙、官署、市坊。至于百姓私宅,郡府提供部分材料,百姓自出劳力,如今已修复七成有余。”
他说得平实,崔钧却听出了其中门道——以工代赈,既安置了流民,又恢复了城池;先公后私,既巩固了统治根基,又赢得了民心。这看似简单的次序背后,是精准的判断和强力的执行。
正思忖间,车队已到郡府门前。
南阳郡府坐落在宛城正中偏北,占地广阔。门前广场以青石板铺就,两侧立着石阙,阙上雕刻着青龙白虎的图案,虽经战火,仍显威仪。今日府门大开,两列郡兵执戟肃立,见使者车驾到来,齐齐躬身行礼。
曹寅已带着一众郡府属吏在阶下等候。他今日穿着深青色郡丞官服,头戴一梁进贤冠,腰间青绶垂摆,见崔钧下车,率先上前长揖:“下官曹寅,率郡府各曹掾史,恭迎崔公。”
他身后,户曹掾、仓曹掾、兵曹掾、金曹掾、集曹掾、法曹掾、尉曹掾、贼曹掾、决曹掾、辞曹掾等十余位主要属官按品秩排列,人人官服整齐,神色恭谨。这是郡府上计时的标准礼仪,崔钧在尚书台见过多次,但在这远离雒阳的边郡,能如此一丝不苟地执行,足见孙宇治下之严。
“诸公免礼。”崔钧还礼,目光扫过众人。这些属吏大多年过三旬,面容精干,眼神清明,不似那些尸位素餐的庸吏。他心中暗自记下。
“议郎请。”曹寅侧身引路,“核查之事,府君交代,一切以议郎方便为准。今日先从户曹与仓曹开始,相关文书账册已备于东厢房,各曹主事皆在此候命,议郎可随时询问。”
一行人穿过仪门,绕过正堂,来到东侧一溜廨署。这里原是郡府存放档案文书之处,如今特意腾出最大的一间,作为核查场所。屋内收拾得极为整洁,北墙下整齐码放着数十个木架,架上堆满简牍,按年份、类别分别标签。中央铺着崭新的蒲席,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几案,案上已备好笔墨、削刀、算筹。南面开着一排高窗,晨光透入,将室内照得通明。
崔钧在案后主位跪坐,曹寅陪坐左下首,各曹主事则按序列于右侧。黄忠按刀立于门外,四名郡兵守住廊下。
“开始罢。”崔钧淡淡道。
户曹掾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吏,姓陈,面庞清瘦,指节因常年执笔而微微变形。他起身捧上一卷厚重的简册,恭敬置于案上:“此乃建宁四年九月至今,南阳郡三十六县户口总录。请崔公过目。”
崔钧展开简册。缣帛质地细腻,字迹工整如刻。开篇是总纲:南阳郡,辖县三十六,户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一,口二百一十九万八千七百二十三。这是去年上计时的数字。接下来是各细分项:当年新生、死亡、迁入、迁出;当年成丁、入老;当年因战乱、灾荒逃亡、死亡的具体人数,分县列明,甚至精确到个位。
崔钧的目光停在“因黄巾乱逃亡、死亡”一栏。数字触目惊心:全郡因战乱直接死亡者七万三千余人,逃亡失踪者十一万四千余人,合计近二十万。其中又以宛城、叶县、鲁阳、犨县、博望等战场所在县损失最重。
“这些数字,可经核实?”崔钧抬头问。
户曹掾躬身答道:“回崔公,此数字乃各县长吏逐级上报,并经郡府督邮复核。战后郡府曾派员赴各县乡亭,与三老、啬夫、游徼共同查验,虽不敢言分毫不差,然大体可信。”他顿了顿,补充道,“战后至今,郡府已招回流民四万三千余人,新安置无主之田,另收容各地流入南阳之灾民约三万人。这部分新增人口,已另造册备案,尚未计入总户数。”
这是孙宇的高明之处——将战乱损失与战后恢复分开统计。既如实反映了惨重损失,又清晰展示了政绩。
崔钧点点头,继续往下看。接着是田亩册:全郡垦田总数,官田、民田、赐田、屯田之分;去年因战乱抛荒的田亩数;今年已复垦的田亩数;各豪族庄园占田数目(虽不可能完全准确,但列出了官府掌握的登记数字);以及……麓山一带新辟的“张震屯”田亩数,三千顷,标注为“安置流民,官督民办”。
“这张震是何人?”崔钧看似随意地问。他离开帝都前,是见过奏报的,自然知道张震是谁。
曹寅接口道:“回议郎,张震乃南阳黄巾军中人,原是张曼成的下属,张曼成死后便率众投降,便将麓山一带无主荒田拨付其耕种,许其招募流民,立屯自治,每年按收成三十税一上交郡府,余者自留。此举既可安置流民,又可垦复荒田,增加赋税。”
解释合情合理,将“黄巾余部”完全包装成了“受灾流民”。崔钧不置可否,继续翻阅。
然后是赋税册。这部分最是触目惊心:去年因战乱,全郡田租、口赋、算赋、更赋等各项正税,实收不足往年的三成。而郡府支出却暴增——军费、抚恤、赈济、城池修复、以工代赈……林林总总,账面上出现了巨大的亏空。
“这些亏空,如何填补?”崔钧问。
仓曹掾此时起身答道:“回崔公,主要来自三处。其一,郡府历年积蓄;其二,向本地豪族借贷钱粮,约定了息率,待赋税恢复后逐年偿还;其三,蔡家、黄家等数家大族,捐赠部分钱粮,不索回报。”
借贷有息,捐赠无偿——这既显示了豪族的“深明大义”,又为将来可能的经济纠纷埋下了伏笔。崔钧心中冷笑,孙宇做账,果然滴水不漏。
他合上户曹简册,示意呈上仓曹账目。
仓曹的账目更为繁杂。钱、粮、布帛、盐铁、军械、药材……分门别类,入库出库,时间、经手人、用途,记载得清清楚楚。崔钧重点查看了粮食一项:郡府常平仓去岁存粮,战后剩余;今春赈济支出;夏收新粮入库;方城山府学、郡兵、各级官吏的俸禄口粮支出;以及最大的一笔——麓山屯田“预借”的粮种三千石。
“预借粮种,可有效益?”崔钧问。
仓曹掾答道:“回崔公,已有效益。今秋麓山屯田首熟,收获粟米约两万石。按约定,张震已归还粮种三千石,另上交赋税六百石,余粮皆用于屯民口粮及明年再生产。账目在此。”他呈上一卷新简。
崔钧接过细看。数字清晰,逻辑自洽。若这张震真是黄巾余孽,那孙宇这一手“化贼为民”,确实玩得漂亮——既消除了隐患,又创造了收益。
时间在翻阅简牍、询问细节中悄然流逝。日头渐高,窗影西斜。曹寅命人送来午膳,是简单的粟米饭、葵羹和几样腌菜。崔钧草草用过,继续核查。
兵曹的账目相对简单,主要是郡兵员额、粮饷、装备。崔钧注意到,郡兵员额从战前的八千人,增加到了一万两千人。曹寅解释,多出的四千人,部分是招募的流民青壮,部分是从黄巾降卒中遴选“诚心归化”者编成。装备账上,新增的环首刀、弓弩、皮甲数量,与新增兵员大体匹配。
“这些新增兵员,可堪用?”崔钧问兵曹掾。
兵曹掾是个精悍的武吏,姓张,拱手道:“回崔公,皆已编伍操练。赵都尉亲自督导,每月一小校,每季一大阅。虽不及北军精锐,然守土安民,足堪任用。”
崔钧不再多问。他知道,真正的核心——那七千被“打散编入郡兵”的豪族私兵,绝不会出现在这明面的账册上。孙宇敢把账册摊开给他看,就意味着有把握让他查不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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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崔钧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示意今日到此为止。
曹寅领着众属吏恭送他出府。夕阳将郡府门前的石阙染成金红色,萧瑟中透着肃穆。
“议郎辛苦。”曹寅拱手道,“明日是否继续核查金曹、法曹等项?”
崔钧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沉默片刻,忽然道:“曹郡丞,本官想见见孙府君。”
曹寅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府君早有交代,若议郎有意,随时可往太守府书房相见。只是府君近日偶感风寒,恐有失仪,故未主动相邀。”
偶感风寒?崔钧心中冷笑,怕是“偶感”这场核查的“风寒”罢。他面上不动声色:“那便有劳引路。”
太守府与郡府衙署仅一墙之隔,有侧门相通。穿过一条种着翠竹的甬道,便是太守府后园。园中有一方小池,池畔建着水榭,池中残荷已尽,水面映着暮天云霞,颇有些寂寥的意境。
孙宇的书房就在水榭之侧。曹寅在阶前止步,躬身道:“府君就在书房内,议郎请自便。下官告退。”
崔钧独自踏上石阶。书房门虚掩着,他抬手轻叩三下。
“进来。”里面传来平静的声音。
崔钧推门而入。书房不大,布置简朴。北墙立着书架,堆满简牍;东窗下设一案一席;西墙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南阳郡舆图,图上朱笔勾勒,标注详实。孙宇正背对着门,站在舆图前,仰头看着什么。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素白深衣,外罩鸦青色半臂,头发以玉簪束起,身形挺拔如松。
“崔议郎。”孙宇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核查一日,可有所得?”
崔钧拱手行礼:“孙府君。”他直起身,直视孙宇,“账目清晰,条理分明。府君治政之才,下官佩服。”
“哦?”孙宇走到案旁,示意崔钧坐下,自己也撩衣跪坐于主位,“议郎此言,是褒是贬?”
“是实言。”崔钧不闪不避,“账目做得如此完美,反而令人生疑。战后边郡,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岂能毫无疏漏?府君这是将一切都摆在了明处,反倒让人无从下手了。”
孙宇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崔议郎果然敏锐。”他提起红泥炉上的陶壶,为两人各斟了一碗热汤,汤色澄黄,散发着姜枣的香气,“但议郎可知,为何要做这‘完美’的账目?”
“愿闻其详。”
“因为本官要让朝廷看见,南阳在做什么,做到了什么程度。”孙宇语气平静,却透着力量,“战后重建,千难万难。若账目做得潦草混乱,朝廷诸公一看,便会觉得南阳依然是一团乱麻,孙宇无能。反之,账目清晰,条理分明,即便数字难看,即便有亏空、有借贷、有种种不得已之举,但至少说明,本官在做事,南阳在恢复。”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朝廷要的,是结果,是安定,是税赋。至于过程用了什么手段……只要不逾越底线,不出大乱子,谁又会真的深究?袁司徒举荐议郎来,想要的,恐怕也不是一本滴水不漏的账册罢?”
这话说得直接,几乎挑明了背后的博弈。崔钧握着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壁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府君可知,下官离京前,袁司徒曾召见下官?”崔钧缓缓道。
“自然知道。”孙宇神色不变,“袁公想必叮嘱议郎,要‘秉公核查,勿枉勿纵’罢?”
“是。”崔钧点头,“司徒还说,南阳乃光武龙兴之地,不容有失。孙府君年少有为,然行事或显操切,需朝廷时时提点,以免误入歧途。”
这话已近乎警告。孙宇却笑了,笑容里带着些许讥诮:“误入歧途?何为歧途?收容流民、恢复生产、整顿军备、兴办学堂,这是歧途?还是说,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便是歧途?”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宛城、方城山、麓山:“议郎,你一路行来,亲眼所见。南阳百姓要的是什么?是一口饭吃,是一屋安居,是子弟能读书明理,是不再受战乱流离之苦。本官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给他们这些。至于豪族不满、朝中非议……那又如何?”
他转身,目光如电,直视崔钧:“崔议郎,你出身博陵崔氏,乃清流名士。你此次南下,肩负的究竟是朝廷的使命,还是某些人的私心?你所要的‘公允’,是忠于事实,还是忠于举荐你之人?”
这话问得尖锐,崔钧竟一时语塞。他想起离京前父亲的叮嘱:“州平,此去南阳,你要查,但不能查得太深……”想起袁隗那看似公正实则深意的眼神,想起王境临死前那复杂难言的目光,想起赵空那句“为何偏偏选在你入南阳时动手”。
是啊,他到底在查什么?又在为难查?
暮色彻底笼罩了书房。仆役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了墙角的青铜灯树。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良久,崔钧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下官……只想看到真相。”
“真相?”孙宇走回案前,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平淡,“真相就是,南阳正在从废墟中站起来。这个过程有瑕疵,有妥协,甚至有见不得光的手段。但方向没错,结果也在向好。议郎若真想看真相,不妨在宛城多留几日,去街巷市井看看,去方城山府学看看,甚至……去麓山屯田看看。账册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他端起陶碗,将已微凉的姜枣汤一饮而尽:“本官言尽于此。议郎是聪明人,自有判断。”
崔钧沉默着,也饮尽了碗中汤水。暖流入腹,却未能驱散心头的纷乱。他起身,拱手:“今日叨扰府君,下官告退。”
“慢走。”孙宇颔首,目光不知望向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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