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子拐上了主路，离开大胡同，陆景明轻轻吁了口气。
“怎么，今晚很紧张？害怕了？”万姿笑着问。
“当然，我紧张得都不知道出了几身汗。”陆景明说，“不过，姥姥姥爷还是开明的，如果他们非要棒打鸳鸯，我们这个年就难过了。”
万姿就不好明目张胆去他家过年，如果姚家姥姥叫，她不得不回这边，他要守空房了。
“那是当然，”万姿笑，“我们两家老人都比父母好说话，也是奇了怪了。”
姚家苏家的姥姥姥爷，都好说话很多，而且没有那么固执地非要听自己的，反而比父母辈好沟通。
“还是因为‘隔代亲’吧，我姥姥姥爷一看见我就乐，我做任何决定他们都觉得好，不像父母，有着‘我要教你做人’的思想和精力。”
两人说话，车外的霓虹一道道掠过，今晚北京的空气特别干净，像水洗过一样。
因为快春节，大街上的车子少了一半多，路边卖烤红薯的铁皮桶都少了，陆景明停下车，去买烤红薯。
万姿把车窗摇下，趴在车窗沿上看，蓝白相间的毛线帽子衬着夜色和笑容，越发明媚动人。
陆景明用油纸包着一个大红薯过来，隔了两层塞到她手里：“暖暖手，我再去点买糖炒栗子。”
不远处的“秋栗香”还在营业，大玻璃窗临街开了个口，香气飘在大街上，和烤红薯争高低。
寥寥的路人在排队，有对小情侣，女孩冷得缩在男孩怀里，两人跟连体婴一样站着。
陆景明排在了最后，对着她做个手势，要她把窗户摇上去，冷。
万姿当作看不见，她弯着眼睛笑，把脑袋依旧搁在窗沿上，盯着他，只盯着他。
陆景明抱着一大袋炒栗子回来时，先到她这边，手指头上托着个剥好了的栗子往她嘴边送，栗子肉在松动的壳里乖乖待着，扑鼻的香。
万姿一张嘴，啊呜一口吃掉，再低头用额头顶了顶陆景明的手心，他亲昵地推了她脑门一下：“别闹，好吃吗？”
“好吃。”万姿舔舔嘴唇，笑。
02
陆景明抱着栗子上车，纸袋子递给她，发动了车，万姿坐好，开始吃东西。
画设计图的手指纤长，灵巧无比，就连剥栗子，都比常人快许多。
喂一个，自己吃一个，再喂一个，再自己吃一个。
肚子有点撑，刚才面吃了不少，但还能装。
万姿在椅子上撴了撴，感觉胃里空了点，又接着吃，吃完栗子吃红薯，嘴巴不停。
她的模样被陆景明收入眼中，笑意漫山遍野，像春天开满世界的花。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可爱到想用力抱着，嵌入骨血，走哪带哪，此生不分离。
万姿实在吃不下了，开始专心投喂，陆景明被她那双大眼睛蛊惑，也一口一口吃着，吃到最后都要吐了。
“不能再吃了，再吃我要松裤腰带了。”陆景明说，引来万姿一阵笑，她这才收回手。
还剩半个烤红薯和半袋板栗，陆景明想明天拿来做板栗红薯饼，当早餐，也很好吃。
“后天年三十，我们中午去你爸那，下午去我姥姥那？”陆景明问。
万姿低头剥栗子，要做板栗红薯饼，先趁热剥壳，凉了就不好剥了。
“好啊。”她回答得慢条斯理，不紧不慢，“不过，我明天先过去一趟，年货我带过去，后天我们就空手过去吃饭好了。”
陆景明应了声，他没在意也没多想，这两天他忙，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国内股市放假，国外股市可不放，印度那边股票市场和期货市场最近动荡比较大，他需要时时盯着。
“拿不下就放下，后天也是一样的。”他说。
万姿低头剥栗子，鼻子里哼了哼：“拿得下，怎么可能拿不下呢？”
“你放心，只要是送老爸东西，多少他都拿得下，哪怕多跑几趟。”
她笑了笑，笑容里意义未明。
03
万锦飞的单位，每年腊月二十五之后就没什么人老老实实上班了，大家都在摸鱼，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般的流程都是这样，上午来打个卡点个卯，下午快下班再回来打个卡，白天一天不见人。
问，就说有事。
有什么事？
熟一点的说家里过年，置办年货搞卫生呢。
生一点的就说有事，谁家还没事咋的。
所以啊，有些清水衙门会清水，不是没有原因的。
万锦飞乐得逍遥，这一年，赵依琳把他伺候得跟祖宗一样，以前是他伺候漂亮后妻，可自从不能生儿子后，两个人角色调了个人。
他再也不用做饭，做饭的人换成了赵依琳，他成了大爷。
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电脑上玩斗地主，正玩得不亦乐乎呢，万姿来了。
“今年年货有点多，我等会送家去。”
亲闺女说话就是让人开心，万锦飞笑眯了眼，连连答应着，起来找茶杯给女儿泡茶。
这是个旧办公室，铁皮文件柜，四张办公桌靠墙放，都老得掉漆了，是万姿小时候常来的地方。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背着书包放学来找父亲，在这里做作业的场景呢，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
“现在不用做饭，你潇洒了？”在熟悉的场景中，万姿心里一软，岔开了话题。
“那是，潇洒多了。”万锦飞笑着，滚烫的开水一激，茉莉花茶香极了。
“你前天晚上去姥姥姥爷那里，说了陆景明的事是不是？”万姿倒也没有拐弯，“你说那些干什么？他们都八十多了，让他们清静点不好嘛。”
万锦飞有些尴尬，他揉了揉鼻子，呵呵呵了好几声，低声嘟囔：“我喝多了，忘形了。”
说完他又不高兴起来，“我就是说两句怎么了？又不是假的，我就和他们唠唠嗑。”
万姿想说什么，她眼神突然凝了一下，站起来靠过去：“老爸，你的脸怎么了？”
04
万锦飞看了女儿一眼，摸了把脸：“什么怎么了？”
万姿皱了皱眉，捏着老爸的下巴对着窗户看了好几眼：“你的脸怎么肿得这么厉害？”
有层浮泡一样，鼓鼓的，她松开手，下巴上被自己捏着的地方陷下去的坑，半天没回弹。
气色还是挺好的，这一年万锦飞胖了不少，但气色很好，红红白白的，原来是男人的帅，如今是气色红润，斯斯文文的帅。
万姿有些不解，蹲下来去捞老爸的裤脚，裤脚有点紧，小腿也是，一按一个坑。
而且皮肤好白啊，老爸以前有这么白吗？
怎么感觉现在像女人打了美白针一样，白成了这样。
“你最近体检了没有？”万姿问。
万锦飞想了想：“体检了啊，你赵姨和我一起去做的体检，我们都好好的，没有三高。”
“你确定？”万姿追问。
“当然啊，没有三高，不但没有，你老爸的体脂率还很低呢。”万锦飞很得意，他竖起胳膊做了个大力士的样子。
“绝对哪里都棒棒的。”
“那你的腿和脸怎么这么肿？”万姿说。
万锦飞拧开茶杯喝了口水，蛮不在意的：“可能最近水喝太多有关系吧，我最近老爱喝水，还老跑厕所。”
万姿被父亲逗笑了，她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别喝太多水，尤其是晚上，那是给肾脏增加负担呢。”
万锦飞连声答应是是是，但还是不以为然。
两人说了一会话就下班了，父女俩一起回家，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上楼，万姿一路和老邻居那些叔叔阿姨打招呼，大家都很热情。
父亲在前面走着，一路说着家里的事。
赵思怡很争气，成绩很好，据说可以申请假期去航空公司锻炼，她申请了暑假航班，还在等消息。
赵依琳原来工作的公司倒闭了，她先休息一段时间，打算年后再出去找工作。
05
“找什么工作？”万锦飞不以为然：“我是认为她不要找工作了，她也45了，又没有什么学历，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经验，还不如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洗洗碗，做做饭，伺候伺候他，两个人安安稳稳的，已经很不错了。
“我一个月工资七千，我们俩花不了那么多，赵思怡花费不大，你也不用我们管，就这个钱花花，日子多好过啊。”
万锦飞一路叨叨，直到出了电梯，走到家门口才闭嘴。
输入密码门开了，屋内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起转过头，都往这边看。
“哟，”万锦飞的嗓门立即低了下来，声音里全是不高兴，“大姐你也来了。”
那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站在那里就像座塔一样，万姿见过她，在医院赵依琳流产那次，这个女人是赵依琳的姐姐，赵思怡的亲大姨。
据说赵大姨做小本生意，具体是干嘛的，万姿不太清楚。
看见她和万锦飞一起进门，赵依琳反应更快，她一步迈上来，万姿看见她脸上有丝惶恐，先冲自己笑了笑，笑容还没成型呢，马上就去看父亲了。
如今的赵依琳和之前的地位天翻地覆，完全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万锦飞还没说第二句话呢，赵依琳马上接过老公脱下的羽绒服去挂，自说自话地解释了一句：“大姐过来和我聊聊，她等会就走，不在这吃晚饭。”
万锦飞换鞋走进小客厅，有些大摇大摆。
赵大姨顾不上看万姿，也顾不上和万姿打招呼，只是斜着眼睛看了妹夫好几眼，那表情，也是赤裸裸的嫌弃和不喜欢。
这几个人，微表情丰富得可以去演戏了。
万姿跟着父亲进去，把礼盒放下，他们两个人两只手全满，东西才提完，摆了地板一路。
有两罐老年奶粉没地方搁，她随手放在茶几上，碰掉了茶几上的几个盒子，掉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响。
万姿去弯腰捡，是几盒红色的止痛膏，还有旁边一盒疏风止痛片。
门又接着响了一声，赵思怡正开门进来，看见她眼睛一亮。
06
“姐。”
“哎。”万姿应了声，见她提着一个行李箱，“你刚回来？才放假吗？”
赵思怡很响亮地应，笑着，又叫了声爸爸和大姨，还伸长脖子喊了声妈。
赵依琳已经去厨房了，这下赶紧出来，看见女儿笑成了一朵花，也给女儿挂衣服：“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赵思怡笑着抱了妈妈一下，撒娇：“哪儿能呢，我想妈妈了呀。”
她早十天就放假了，没回来是留在学校学习，她想提前一点毕业，有很多专业课程就必须提前学掉，她和几个有此想法的同学结成联盟，大家都没走，直到今天，年三十前一天。
万姿手里还捏着那几盒止痛膏在看：“爸，这是你用的？怎么买这么多？你老寒腿又不舒服了？”
万锦飞正在开礼盒，在女儿面前他没什么忌讳，直接拆开来看。
西洋参，老年奶粉，钙片，坚果大礼包，还有附近某大超市两千元的超市卡，还有两个大红包，厚的给他，薄的给赵依琳。
这是万姿的惯例，这几年都做得很好，他今年的红包尤其厚，万锦飞捏了捏，可能足有两三万，他笑眯了眼，很满意。
“是我用的，我今年这老寒腿老酸，贴贴就好多了，你还别说，这膏药效果可好了，保证止疼止酸，哎……那个陆景明，之前你不是说他肩膀疼吗？你可以给他带点去。”
万锦飞看在这一大堆礼物和红包的份上，对自己一直不太看得上的陆景明，也给了个好语气。
赵大姨伸手就从万姿手里把止痛膏夺了过去，动作有些粗鲁。
“这几盒是依琳答应了要给我用的，我这老腰，老疼。”
万姿有些烦她动作粗鲁，但也没计较：“我们不用那个，他最近好多了。”
赵思怡走进小客厅，第一眼看到万锦飞吓了一跳：“老爸，你的脸怎么肿那么厉害？”
赵依琳站在门厅还没去厨房，她咋咋呼呼喊了起来：“思怡，你别乱说话。”
赵思怡高声嚷嚷：“我哪里有乱说，真的脸肿啊。”
赵大姨插嘴：“大过年说这些干嘛，哪里脸肿了，年纪大了，长胖了，脸自然也有肉了。”
是胖了不少，老爸这一年胖了有二十斤吧，腰都粗了一圈。
万姿伸手在老爸腰上摸了一把，万锦飞嘻嘻笑得躲，父女俩闹成一团。
赵思怡去倒水喝，水桶里快没水了，她晃了晃桶，抬头想提醒一句，猛地愣了。
水桶旁的穿衣镜里，她身后的大姨和妈妈交换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眼神，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对了一眼很快移开。
她大姨站在门厅口，正悄悄把那几盒药膏往鞋柜格子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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