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手术室的门口，万姿坐在椅子上，抖得连排的塑料凳都在哗哗作响。
到最后，陆景明不得不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安慰：“万姿，别害怕，伯父送过来的时候是有心跳和呼吸的，只是太微弱，你别害怕。”
怎么会不害怕？
万姿靠着陆景明，抵着他的额头，听见心脏抽搐的声音。
“景明，我知道他混蛋……但我还是不想他死。”
她抱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咬牙，“都说祸害遗千年，他这种人，应该能活很久的。”
万锦飞是混蛋，但别死啊，他要是死了，万姿就真的成孤儿了。
那些他们一家三口的回忆，最后留下的只有她，她不要。
她不要没了妈妈后，再没有爸爸，人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找不到，再也摸不到，到最后连想念，也都会化成灰，化成空气，全部空落落的，没有了落脚处。
万锦飞再不好，这种惩罚也够了，她不要失去。
她虽然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舅舅姨妈，也有陆景明，有朋友，有凤来，但她再也没有娘家了，她不要没有来处。
陆景明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安慰，透过她的肩膀，他看到了在长椅尾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一起的赵家母女。
她们的脸都是青白的，刚才大家坐救护车过来的路上，赵思怡吐了好几次，不知道是晕车还是被吓的。
就连赵依琳的眼睛都发直，人都木了。
万锦飞到底是什么毛病，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突然陷入了深度昏迷，然后上了呼吸机，做了全身ct，说是脏器衰竭，肝脏，肾脏和腹腔，都在出血。
具体什么原因导致，不明。
但肯定，和那些药膏药油药酒什么的，都脱离不了关系。
陆景明走之前，把家里所有的“罪证”都带上了，和化验结果报告一起递给了医生。
他想起刚才医生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陆景明叹了口气。
顾不上指责谁，万姿四人在手术室门口，都坐成了木鸡。
02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大概只过了一个小时，抢救室里的医生就出来了。
医生一脸遗憾，他刚说了两句话就被赵依琳的尖叫声给覆盖，万姿无声息地倒在了陆景明的怀里。
陆景明以为万姿晕过去了，等扶住她，才发现她没有晕，只是瞪大了眼睛，满眼都是不敢相信。
医生说的话是：“你们节哀，病人心衰，肺部，肾脏，肝脏同时大出血，颈部动脉血栓和大腿深静脉血栓，送来得太晚，我们尽力了。”
至于病因，医生暂时无法给出，这个需要做更进一步的检查分析，甚至尸检。
后面医生应该还说了什么，但万姿自动过滤掉了所有杂音，脑子里一片空白。
空茫茫的，比大雪过后还干净的空白。
“让我进去看看。”万姿突然说，她的声音像被沙砾摩挲过，嘶哑得不能听。
就这么短短一瞬，她完全哑了，人像被抽干了的花朵，干涸得嘴唇都起了皮。
那边的赵依琳哭声震天，混合着赵思怡的哭声，呜呜哇哇的。
万姿努力站稳，她看着医生，脸色苍白神情镇定。
“她们好吵啊。”她低声对陆景明说。
医生不明白他们几人的恩怨，但想起陆景明在术前递给他的那些资料，他看了这四人一眼，点头领着万姿往里走。
赵依琳母女也要跟上去，陆景明抬手挡住她们，赵家母女停步，惊惶地看着陆景明。
“别刺激她了，她就要崩溃了，你们没看出来吗？”陆景明轻声说。
赵依琳一直流泪，捂着嘴哭着：“我没想到，不是因为我……不是的……”
陆景明没理她们，他也进了抢救室，他不放心万姿。
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纠结，所有的怨恨都随风而去，再没有任何意义。
03
爸爸死了！
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万姿身上，她浑身冰冷，脸色惨白，一步一挪，走进了抢救室。
抢救床上躺着一个人形的物体，被白布蒙着，一动不动。
雪白的墙壁，冰冷泛着银光的仪器，还有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甚至连盖着的那块白布，都有隐隐的血迹渗出。
医生刚才说内出血止不住……大出血引起的血栓，弥散全身好几处主动脉和深静脉……还说了什么……
万姿都想不起来了，她望着白布下毫无生气的“人”，失去了掀开的勇气。
咬了咬牙，万姿伸出手想揭开，又停住，在半空中的手像打摆子一样拼命颤抖着，就是不敢碰那块薄薄的白布。
“万姿呐，我最近有好几次都梦到了你妈妈，你说老爸是不是老了？可我才五十五，还不老呢，我梦见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你还小，我们带着你去北京游乐园玩。”
今天中午的年夜饭上，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是啊，去北京游乐场玩，在龙潭湖旁，是80后90后北京人的集体回忆，她骑在老爸肩膀上排队，老妈在旁边笑。
“还有你妈最爱吃的，韭菜炒河虾，有那个，她饭都能多吃一碗。”
有一年老妈进货回来感冒了，老爸跑了三个大菜市场，买到了河虾，给老妈炒了一份，万姿要偷吃，老爸不让，剩下的韭菜做了个韭菜盒子给女儿。
万姿的手终于碰到了白布，她慢慢揭开。
“爸？”万姿轻轻喊了一声，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布，仿佛随时要破掉一样，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静静躺在白布下的是万锦飞，他的脸已经褪去了紫色，变成青白，但神情却是安静祥和的，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他在笑什么呢？
笑自己终于结束了折磨，去和发妻见面了吗？
他到底会不会后悔？
04
“爸爸！”万姿又叫了一声。
万锦飞纹丝不动，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一片漆黑还是一片雪白。
四周寂静无声，空得像什么都没有！
“不要啊。”万姿很低声地喊了声，她身子晃了晃，不要啊。
她不要变成孤儿，不要变成缺了父母的孩子。
她不怕万锦飞混蛋，不怕自己气得要死常替父亲擦屁股。
她都不怕，她只怕父亲死。
世界是五彩缤纷的，而少了父母，会缺失最重要的那一块颜色。
“你说你真是死心眼，我怎么劝也都是没用的，我也知道劝不动，哎，老爸想喝一杯正式的女婿酒，还不知要等多久喔。”
这是今天陆景明下楼丢垃圾后，父亲对万姿说的最后一句话。
“爸！”万姿突然疯了，她上半身都压了上去，用力猛摇着万锦飞。
“不，爸爸，爸爸，你不要吓我，求求你醒来，你看看我，你看看你的小万姿，我乖，我听话，你醒来。”
说得太急，她猛地咳嗽起来，陆景明冲过来想抱她，但没抱住，被她狠狠甩开了。
万姿疯了似的哭着，拼命摇着已经死去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爸，我不怪你了，你别丢下我，妈妈走了，你也走了我怎么办？你还没看到我结婚呢，我还没结婚呢，爸，你别走，我求你，你别走。”
她抱不动，万锦飞身上的白布落下一截，露出满是血污的衣服，还有胸口到腹部切开又缝合的伤口。
那是紧急抢救手术后的疤，呈在斑斑点点的血迹中，无比潦草，又无比狰狞。
像是一刀重重捅破了所有万姿虚妄的渴望。
万姿和父亲一起跌落在床上，眼泪打湿了父亲的脸，她泣不成声。
“为什么会这样？爸，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在家里过年呢，明明……刚刚还喝了酒，还在憧憬未来……
05
陆景明又来抱她，门外进来好几个护士和护工，他们要把人推出去，推去太平间，今天年三十，医院值班的人不多，一切手续从简。
陆景明死命把万姿抱开，她身上染上了父亲的血，白色的羽绒服上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万姿，万姿，你别这样，让他们把伯父推走，你别这样。”陆景明也哽咽了。
万姿仿佛没看到他，被他困在怀里，目送着父亲被推走，她紧紧皱着眉，痛苦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喊声，她用力推开陆景明，跟在推床后面走。
她喃喃着，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景明，我没有爸爸了，爸爸和妈妈，我都没了。”
没了就是没了，没了。
陆景明想说：你还有我，我会在，我不会没了的。
但他发现万姿完全没有在听，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后，人突然往后倒，仰天跌了下去。
陆景明往前一步滑跪在地上，托住她瘫软下来的身子。
“医生！”陆景明骇然大喊，在门口的赵思怡跌跌撞撞哭着冲过来，也大喊医生。
才走开的值班医生急忙飞奔而来，蹲在地上看万姿的眼球和脉搏，安慰：“没事没事，她就是情绪太激动了，来，把她抱起来，放病床上。”
陆景明把万姿放在隔壁的病床上，他腿软得直抖，让开位置给医生时，差点跌倒。
医生检查了一会起身，确定万姿就是因为悲伤过度而晕过去，建议给她打一针，让她先睡一觉。
“这样让她的身体有个缓冲，没那么难受，等她醒来，也许就过了最激动的那一刻了。”医生说。
陆景明同意了，看着护士很快端着药水过来给万姿输液，他们转换到了另一个病房。
赵思怡一直没走，在床边守着姐姐，赵依琳则坐在外面的塑料椅上，一直没有挪窝。
陆景明给万姿脱下外面带血的羽绒服，把衣服团成一团，塞进了塑料袋里，放在了床脚的地上。
他开始给苏楠打电话，说自己不能去姥姥家过年了，万姿家出事了。
说完后，他找出万姿的手机，调出姚家万家那些亲戚，准备打电话通知，但后来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慢慢放下了手机。
好像在这一刻，他才明白了万姿那句话：没有了父母，我哪家人都不是……
他握住万姿的手，给她一点点擦拭上面的血迹。
“今天……年三十呢……我就不通知你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了，让他们好好过个除夕，好吗？”
他摸了摸万姿的头和脸颊，眼眶发热，“我是你的家人，你永远不会孤单。”
06
遥远的德国柏林。
周雪年三十一早入院，医院七七八八的检查做下来，已经过了中午。
她刚做完最后一项检查，回到病房，就看到了临床旁一束盛开的，鲜艳的粉色玫瑰。
玫瑰花还带着露水，鲜艳欲滴，玫瑰的香气在屋里发散着，满室飘香。
屋内等待着的护士小姐笑着：“这是一个很英俊的先生送来的，他说你有世界上最美的笑容，粉红玫瑰正好配你。”
粉红玫瑰的花语是：喜欢你那灿烂的笑容。
周雪笑，她脸微微有点红，这个许欢宴，很会哄女孩子，总是能让人很开心，不愧是花花大少。
在病床上坐好，她在好几张单子上签字，今天的检查做完了，结果明天才出，后天上午做手术。
柏林天气很好呢，昨天晚上她和许欢宴有个音乐厅之约，不知道……他还记得吗？
签好字，她目送着护士小姐离开，转头去看身边的花，伸手碰了碰，手指间一滴花露水，晶莹剔透。
明明是花香，怎么又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好熟悉的香味啊！
周雪扭头看见了门口的许欢宴，他一身白色休闲装，正闲散地靠在门边。
看见她望过来，许欢宴笑得很灿烂，托起手，手上一个打开的保温盒。
“要不要吃？我找到一个在柏林的开化老乡，是个老阿姨，她会做汽糕，我一早赶过去，请老阿姨给我做了一笼。”
他走过来，保温盒里一块块切成菱形的汽糕，雪白粉嫩的糕体上，镶嵌着油光发亮的木耳丝、豆腐丝、再撒上些碧绿的小葱末或是火红的辣椒，堪称一块和田美玉。
还冒着热气，有着扑鼻的香气，让人垂涎三尺！
周雪怔了好一会，这汽糕要做得好吃可不容易，单早稻米要浸泡，就要五个小时以上，根据天气变化，并且后续还要磨米浆，等发酵，就这些准备没有六七个小时都做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和老阿姨说的？”她问了句。
许欢宴用筷子夹了一块汽糕塞到她嘴里，问了句好不好吃？
入口还有点微烫，清香扑鼻又有嚼劲，周雪一个劲地点头，好吃好吃，好吃极了。
上次听周雪说了后，他就托人去问柏林有没有开化人，会做汽糕的，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被他找到了，然后预定了，他一早过去拿，等了许久。
“我带你来这里做手术，异国他乡的，又是年三十……”许欢宴笑了笑，眉眼温柔，“我就想……哪怕是在国外，有家乡的小吃可以吃，有我可以陪，你就不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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