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姿站起来，她顿了一下：“姥姥，姥爷，苏姨。”
她努力振作，带出了一个微笑，却依然有些恹恹。
“你们怎么来了？”
她往屋子里去，刚走了两步，人就被姥姥给搂住了。
“小万姿，不难过，跟姥姥回家去吧。”苏姥姥轻声说，手是暖的，臂弯也是暖的。
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在身边围绕，那是独有的，老人家温暖的味道，更沉淀，更踏实。
万姿眼眶发烫，她回抱了一下姥姥，摇摇头。
“进来坐吧，”她牵着姥姥的手进屋，在沙发上安顿他们坐下，陆景明端上茶，在一边等着了。
“姥姥，真是对不起，今年过年说好了要过去，却没有……”万姿轻声说。
陆景明之前已经打电话解释过，姥姥他们也打电话来安慰过她，但既然面对面了，总还是要再说一声的。
“唉……”苏楠快言快语，“年，哪年都能过，自己的事重要，有啥好对不起的。”
苏家别墅如今已经空了，苏楠正式搬去了父母家，听说年三十是苏楠打下手，姥爷亲自上阵做的饭。
可惜一桌子美味佳肴，没等来外孙，也没等来万姿。
万姿心里揪了一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年三十没来，那就今天吧，今天过去吃饺子，好不好？”姥姥顺着这话往下走。
万姿张了张嘴，姥爷在一边笑眯眯：“还有象棋呢，我可摆好了棋盘，等着和你下呢。”
苏姥爷爱下象棋，平日里陆景明太忙，说是每个月都去看姥姥姥爷一次，但实际上两个月去一次就不错，尤其是去年，更是忙到飞起，大陆，香港，印度三个地方跑。
所以，去看苏家姥姥姥爷的事情，就自然落在了万姿身上，万姿每个月去两次，雷打不动。
去那边，陪姥姥姥爷吃中饭，睡一觉，起来陪姥爷下棋或陪姥姥抄书做笔记，吃完晚饭回。
次次如此，从不敷衍。
去着去着，万姿才发现苏姥爷竟然是个象棋高手，她小时候偏偏还学过一鳞半爪，于是上手开始陪玩。
刚开始输多赢少，但万姿聪明，学东西快，渐渐就平局多，偶尔也能杀回一枪，夺得胜利。
年前最后一次探望时，两人下了三盘，一输一赢一平局，说好了过年再战，拖到现在。
02
万姿踟蹰了一下：“不了，我身上有孝，过年去别人家里做客不太好。”
“哪里是别人家，是自己家，不是做客，是回家。”姥爷接得自然，又看了一眼陆景明，“你也回去，家里买了两台电脑，照你妈说的，软件都给你下好了，不耽误你处理事情。”
苏楠一个揽肩，环住了万姿的肩，对着儿子仰脸微笑。
“对啊，都准备好了，虽然比不上盛行的办公室，但应付过年这几天是没问题的，假期还有三天，你们就跟我们一起回去。”
他们有备而来，只为把万姿拖回家，一起度过假期的最后几天。
万姿还想说什么，手背上一暖，姥姥握住了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拍。
一下，一下，又一下。
“万姿啊，走的走了，留下的要……好好的。”姥姥加重了后面那几个字。
“那些规矩是给讲究的人看的，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了，不讲究那个。”姥爷插嘴，“回家去。”
万姿一肚子的话闷在了心里，她看了陆景明一眼。
他正在端着水杯喝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从水杯后看过来，有着说不出的担忧。
找了个借口去卫生间，万姿起身逃离客厅。
泼了一脸的水，万姿闭着眼睛去摸毛巾，陆景明在她身后，摘下毛巾给她轻轻擦脸。
万姿不要毛巾了，她扑到他怀里，把水蹭在他胸前。
“是不是你要他们来的？”她嗡声问，声音里带着泪意，“景明，我是不是这两天很不懂事，让你担心了？”
陆景明抱着她，轻轻啧了一声：“什么啊，你在我面前，不用很懂事，再不懂事都是完美的。”
他的大手托着她的后脑勺，耐心哄女朋友。
“而且，那是你爸爸呢，你有多难过，我都能理解。”他紧紧搂住她，“我没和姥姥姥爷说，我只说我不过去了，你太难过，我要陪你。”
想不到老人家自己来了，来看，来安慰。
连家里的电脑都准备了两台，听苏楠这意思，还是早就准备好了，应该是年前准备给自己的惊喜。
03
“我们家人真不计较这个，过去住，保证不吵你，多一些人陪着你，我会更放心，好不好？”
陆景明柔声软语，万姿一时间所有的压抑都像被戳破了一个口子，顺着缺口流了出来，她张张嘴，眼泪猛地落下来。
她揪着陆景明胸口的衣服，眼泪狂流，身子疯狂颤抖。
“景明，我是一个人了，没有爸爸，也没有了妈妈，他们都变成烟了……那些回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某个地方有个巨大的空洞，那种痛痛到了骨头里，寒风从空洞里，从骨头缝里穿过，让她难以承受。
她本来以为自己慢慢好了点的，但今天去拿了确认的尸检报告，看到那些确认文字，再看着父亲变成一捧骨灰。
那坛子送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着的呢，后来就这样凉了。
早知道会这么早这么快失去父亲，她会早点警惕，也会多回去几趟，也许能发现得早一点，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现在再也来不及了。
万姿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一梦就是很多年，醒来父母都没了，只剩下了自己。
而中间经历过的那些，现在再去回想，真是每个镜头，都无比清晰和残忍，也有无数后悔。
犹如钝刀子割肉，血肉淋漓的。
“你不会没有回忆，也不会只有你自己，你可以告诉我，把每个细节都告诉我，我都记着，我们一起记着。”
陆景明抱着她，几乎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一样用力，“我们一起记，我和你一起。”
万姿泣不成声，嚎啕大哭了一场。
哭完后，她终于松懈下来，跟着陆景明去了苏姥姥家，度过了接下来的假期。
年初十，凤来开工，万姿精气神恢复了一半，她这才重新搬回自己家，投入了新一年的工作。
04
德国柏林，周雪手术过后8天，她在做术后的第一次语言测试。
“啊……啊……哦……哦……”
检查室里，医生让周雪发了几个简单的音节，结果让他很满意，他又透过喉镜看了看，确认水肿彻底消失，让周雪从检查床上起来。
“你现在可以说话了，就正常说话。”他说，说的是英语。
周雪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表情明显有些紧张。
医生看了她一眼：“没事啊，你放松一点就好，刚才发声练习你做得很好，所以，你现在说话没问题了，只是刚开始声音会有点沙哑……还有……”
他突然不吭气了，表情凝重起来。
周雪更紧张了：“还有什么？”
她轻声问，下意识地，声音出口说完后她才呆住，刚才那句话是自己说的，她“说”的。
医生笑起来，做了个手势表示无事：“就这样，放轻松，你能慢慢恢复的。”
要完全恢复还需要三个月左右，刚开始声音会嘶哑，忽大忽小，而且也会有偶尔失声或说不出来的情况，但只要放松，很快就会过去。
“不要多讲话，尽量先让声带休息，等再过一周，就可以尝试着开始多练习了。”
医生笑着去开门，门口的许欢宴一脸紧张，医生拍了拍许公子的肩膀，让他进来。
05
周雪看着许欢宴，眼泪盈眶的：“许哥。”
许欢宴的笑意满满的，从眼睛里，从嘴角扑棱棱飞出来，溢满了整个房间。
“能说话了？”许公子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手指如羽毛般轻柔地划过她的头顶。
周雪弯了弯眼睛：“嗯。”
这一周，可憋死她了，禁声不能说话，好几次想试着开口又不敢，刚开始喉咙痛，连带着呼吸咝咝啦啦的都疼，连水都不想喝。
不想喝，嗓子疼，但不喝不行，周雪强迫自己喝点水，一口水分五六口往下慢慢咽，每一口都像刀割。
吃东西也是，吃不了，吃不下，别说流食，连喝奶都要下决心。
但在一天天慢慢变好，水肿一点点消下去，渐渐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还要一周才能吃半流食，但今天……能喝粥。”周雪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很清晰，发出了声音。
许欢宴笑着说了声好：“能喝粥就行，我是广东人，广东人最会煲粥了。”
周雪也笑，两个人像个傻子一样，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半天没说一句话。
为了给周雪做饭方便，许欢宴这几天从酒店搬到了医院附近的一栋公寓里，公寓里有厨具，能生火。
前两天出院，他们就已经住进去了，每天过来做雾化，不耽误事。
“巴黎学校还有一个星期开学，正好，我们再养一周。”
许欢宴说，周雪在后面又嗯了一声，两人一前一后，和医生护士们告别。
许公子会花心思，早就准备了一大捧蓝色矢车菊，人手一只，他一路送过去，见者有份。
还有一个小小的礼物，是他托人从中国带来的苏绣小围巾，也是人手一份，谢谢医护人员这段时间的费心。
许公子像散财童子一样，一路谢了个遍，喜气洋洋。
06
回到小公寓，周雪脱鞋进屋，地暖很舒服，她打着赤脚往厨房走去，去开冰箱。
“你要干嘛？”许欢宴追在后面问。
周雪习惯了做手势，表示自己要做饭给他吃，谢谢他这些天的陪伴。
不止陪伴，还有用心，今天周雪高兴，决定亲自下厨。
许欢宴哭笑不得拉住她：“还是我做好了，你等着吃就行，有你做饭的机会，油烟味，你最好还是现在不要沾。”
这个借口他用了好几天，今天有些不管用了，周雪一心一意想要谢谢他，固执地去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东西。
鸡蛋，西红柿，意面，牛肉，还有一颗西兰花……
“我做给你吃……今天……我做。”她坚持说。
许欢宴看说服不了，灵机一动，在她关冰箱门的那一瞬间手伸了过去，然后“哎哟！”他喊了一声。
他握着手掌一脸特别痛苦的模样，“哎哟，手掌疼，夹着了，夹着了。”
周雪飞快松了手，眼神慌张失措：“我看看。”
她刚靠过去，话还没有说完，人突然被许欢宴猛地一下子抱住，周雪整个人僵住了，像一截木桩一样。
许欢宴压低身子靠近她，在她耳边笑道：“怎么？心疼我了？”
他甩了甩手，笑着，“我没事，我是吓唬你呢……”
周雪微张着嘴，迷茫地看着许欢宴，突然抿起嘴，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干嘛瞪我？”许欢宴开着玩笑，“生气了？”
今天他心情太好，周雪的手术大成功，他一下子得意忘形，就失了分寸。
周雪的腰很细，还不如他的小臂长，一只手臂横过去还有富余，果然好抱，轻巧得很。
就连她身上，也有一股非常淡雅的香气，是女孩子本身的干干净净的清爽味道，不同于任何香水味，特别好闻。
让他心神荡漾，忍不住起了玩笑之心，也随口开启了玩笑。
他还没接着往下说，却发现了不对劲，周雪的脸色突然苍白似雪，目光黯淡下来。
许欢宴心里咯噔一下，还没说话呢，周雪就抿了抿嘴，开了口。
她任由他抱着，垂着双手：“许哥，你是想……和我玩玩，是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对我那么好，这些日子尤其好，是因为……我……”
是因为在异国他乡，照顾病人挺寂寞的，他们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孤男寡女，所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白不用？
周雪说不下去，又不想不说，哪怕是玩，她也要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停了停，脸颊飞上一层绯色，“你是想有人给你暖床，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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