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与此同时，距离德国并不遥远的法国南部。
马赛海边的一栋三层白色小别墅内，季家人刚刚开完家庭会议，不出所料，又是争吵收尾。
季齐到底还是没扛住家里的压力，年三十那天醉了一场后，被家人说服，买了初一晚上的票过来，待到了现在。
过来一周，他们一共开了三次家庭会议——谁也没说服谁。
就连一向寡言的大哥，都站在了父母身边。
他们齐声指责他过于自私，父母为了幺儿在北京长住多年，如今他却不肯为了父母移民海外。
趁着还没成家，事业重心偏移，做艺术，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在法国一样可以做。
如今世界是地球村，法国的中国元素一点都不少，也是大有作为的。
他们指责季齐只顾享受既得利益，却不顾父母年迈体弱，罔顾亲情。
天台上，季齐的手机收回在口袋里，背后大姐的脚步声就走近了。
“万姿那边怎么样？”季颖问，“她心情还好吗？”
季齐刚刚挂的正是万姿的电话，他是来了后才知道万姿家出事了的，这几天问候较多。
“还好，她这人，就算不好你也听不出来，电话里总是还行的。”季齐说，接过姐姐递过来的红酒喝了一口。
季颖买下的那个庄园产葡萄酒，据说品相不错，今年有个好收成，卖出不少。
红酒成了家里这些天的必备佐餐酒，到处都是，度数不一，随取随喝。
提万姿只是一个过渡，季颖主要的话题，还是落在未来上。
“我们都答应让你今年在国内做完你的事情，这边移民也先办着，你怎么还不肯呢？”
季颖叹气，想不明白幺弟脑袋瓜里想些什么。
她越来越看不懂季齐了，以前那个听话温顺的弟弟，好像已经不见了。
02
季齐心里烦闷，酒一口口喝着，跟喝饮料一样。
“大姐，我喜欢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不只是你们说的中国元素，所谓的传统文化，离开了那片土壤，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你明白么？”
就像你在北京听京剧，那里有茶馆，有老师傅，有唱作俱佳身手好的生旦净末丑，有一套套外行人觉得无趣，内行人觉得有趣的讲究。
那些东西，移个土壤跑到国外，算什么？
依葫芦画瓢，然后水中月镜中花吗？
还有那些民族的东西，在苗族，在白族，在云南贵州湘西川西那片土地上的东西，国内移植都四不像呢，再移到国外，说笑话呢。
老外会张大眼睛哦哦哦几声，鼓几声掌就不错了，别的，算什么？
季齐反复说，这些天嘴都说破了，道理很好懂，观念改不了。
“我喜欢的东西，我热爱的东西，只有在国内，在那片土地上才有生存价值和空间，其他的，都是虚的，我不要那些虚的。”
季齐烦躁，他走到旁边的小酒架上，开了瓶度数偏高一点的细支干红。
“大姐，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感情，你为什么不结婚？也没有干涉过大哥二姐的事，什么时候生孩子？幸不幸福？你们为什么总想着改变我呢？”
而且是关于事业前途的大事。
“我们没有干涉你，更不是想改变你，而是爸爸这两年心脏越来越不好，又没办法做手术，只能养着，季齐，这边环境比北京好，有助于他养老。”
季颖拿出了杀手锏，这是季齐最不忍心的地方。
冠心病是季父的老毛病，但因为其他机能不好，气管肺部弱，血管硬化等等，没法做手术，只能以养为主。
“其实，你即使移民了，依然可以中法两国跑，在中国做事业，国内一半时间，国外一半时间。”
季颖建议，季齐苦笑：“姐，你在开玩笑啊，你知道我现在做的很多工作，是只有我是中国人，才能拿下来的吗？”
季颖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不说，没人知道。”
03
季齐好一会才明白姐姐说的是什么，他嗤了一声，不置可否。
中国是不承认双重国籍的，但总有人钻空子，这个他是知道的，文艺界和生意场上有人这样做，这边拿着国外绿卡，申请者永久居留权的身份证，享受着国外的好处。
那边也用中国公民身份在国内行事，大开方便之门。
两只手都用，哪个好用用哪个，甚至为了方便，会故意延长申请国外永久居留权的时间。
也有那种利用信息不对等，国内外信息不联网，这边拿了国外身份那边不上报注销国籍的。
“这种路子能走多久？”季齐嘲笑，“上头越来越规范，即使以前有，以后这条缝也会越来越窄，抱着侥幸心理躲过去算什么？”
中国不允许双重国籍，但并没有很严重的处罚，只是警告警告就算了，并且，如果在国外有难，哪怕已经移民，华裔也能享受几乎等同于中国公民一样的待遇。
“我就没看到国外国籍有什么好，我不想换，要换你们换，我一个人不换不就好了。”
季齐在这一块很固执：“你有你们的考量，我也有我的热爱，我们不用说服对方。”
季颖气得眼冒金星，愤愤而去。
季齐不耐烦用杯子喝，拎着酒瓶走到天台旁，对着大海对瓶吹。
他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只要他们不劝他移民，他是愿意国内外来回跑的，自己辛苦点嘛，这有什么，可移民，他是真不乐意。
有时候最无力的，就是你说服了，却说服不了，对方还是你深爱的家人。
不知道喝了多久的酒，又有人从楼梯口走上来，季齐以为又是大姐她们，有些不耐烦。
“别劝了，我元宵节过后就回去，也没几天了，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童韵文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04
季齐回头，和一身白裙的童韵文面对了面。
过来一周，两人像如今这样尴尬地面对面，出现很多次。
别墅很大，有十来间房，第一天的尴尬，在季齐发现自己被安排和童韵文同一间房后发生。
他借口晕机和倒时差，去了客房，然后就没再搬回去。
两人吵了两次，一次是季齐觉得童韵文不该来法南，一次是父母提到订婚，季齐反对，童韵文觉得失了面子，两人私底下争执了几句。
“你是真不喜欢我的。”童韵文走过来，靠在了天台边缘，今天她的情绪很平稳，“从承德回来后，你连哄哄我都不愿意了，这些天，你没主动找过我一次。”
“找过的，”季齐冷冷淡淡，“我找你提过分开冷静一下，你没回，我就当你答应了，结果你来这里了。”
童韵文脸上浮现一股恼怒之色，但很快被她忍了下去。
“以后我不会这样犯傻了，我明天走，已经订好了机票，过来和你说一声。”
季齐微微讶异了一下，侧头看过去。
跳舞女孩的侧颜非常精致漂亮，下巴到锁骨的线条优美极了，她仰着脖子：“季齐，你心里有别人吧？”
季齐今晚发出第二声嗤。
童韵文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不，喜欢过我，对不对？”
季齐不再笑了，他认真看着她，点了点头。
是的，喜欢过的，甚至是很喜欢过的，童韵文很漂亮，她的漂亮在五官，在气质，在身材，可唯独不在性格。
却偏偏，性格上的漂亮，才是最吸引季齐的。
“喜欢过，很喜欢过，是真的想过和你的未来，但后来，我发现我达不到你的要求。”
季齐默然良久，“韵文，你需要个随时呵护你，把你当小公主时时刻刻捧在手心的人，我给不了你那么细致的爱意。”
他想要的是并肩的，疏朗大气的另一半，不是细腻到每天无数遍嘘寒问暖的感情。
他觉得爱情很重要，但不是全部，童韵文把它当作全部，他做不到。
“是我不对，韵文，你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
05
童韵文去看大海，停了好一会才忍住眼泪。
“小时候，爸妈总是很忙，他们都是工作第一的人，常常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
就想过如果哪一天自己有了家，有了爱人，一定不要那种工作狂，一定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只要自己有事，一定第一时间冲过来。
可真长大了，才发现其实很少有人能做到，于是愈发挑剔，横挑鼻子竖挑眼，非要对方每天无数次证明爱自己，越作越厉害，越厉害越作。
“我知道不对，但就是喜欢人家围着我团团转，小心翼翼哄我的样子，就是喜欢。”
童韵文自嘲地笑笑，“可我也不是没有自尊的，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对你做的，也已经够多了，也够了。”
她最近反省了自己的错误，下定决心要改，只要季齐再给她一个机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会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就算不订婚，不同居，也不移民，都没什么。
还没有水到渠成，那就慢慢来呗，她想开了，她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可季齐不要了，他眼中的爱意退得很快，消失得犹如过眼云烟。
“季齐，你心里有别人吗？”她又问，总有点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她可是所向披靡的。
季齐失笑，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仰首喝了口酒：“以前曾有过，但和你在一起后就真没有了，我没有那么死心眼，学不来痴情那一套。”
“再说了，和你在一起心里还念着别人去霍霍你，这种事我做不来。”
06
季齐坦坦荡荡，手背抹去嘴角的酒渍，笑了笑。
对他来说，万姿是他的一点遗憾，相逢时机不对的遗憾，他牵挂许久，但还是远不到让他谈恋爱还记挂着，久久不忘的份上，如果那样，他和渣男有何异？
从一开始想和童韵文认真开始，他就没去想万姿了。
万姿有万姿的好，但她是别人的。
童韵文有童韵文的好，那是他的。
他知道。
季齐从旁边摘了个干净酒杯，倒上酒递给童韵文，一脸真诚。
“别看轻了自己，你独一无二。”
童韵文对上季齐的目光，他的眼睛明亮，目光真挚，还是当初最吸引自己的那个样子，可惜……没缘分，被自己作没了。
童韵文不由自主在心里叹了口气，努力忽略掉心里的那丝难过，她已经难过太久，不想再拖了。
“你也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的季齐，季总，季导。”
两人之间缠绕着不去的奇怪尴尬彻底散去，相视而笑，碰杯。
季齐还要接着在天台待会儿，童韵文不打扰他，说完话就下楼了。
童韵文想自己应该去和季家父母打声招呼，他们对她一直很好，而自己却要辜负嘱托了。
她既不能和季齐订婚，也没办法说服他移民，真是很不好意思。
明天上午的机票，回国，安安心心去当自己的舞蹈老师，期待下一段缘分。
“季老先生？他和老太太一起去了海边，说去棕榈林散步呢。”家里的女佣回答。
童韵文往海边走去。
这一片是海边别墅区，是有钱人的天堂，不远处就是碧蓝的海水和细腻的沙滩，阳光正好，不少人在海边晒太阳。
棕榈树林在右侧100米外，童韵文顺着小路往那边走。
穿着的鞋子走了没几步就进了沙子，童韵文脱了鞋子倒沙子，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是两个人的说话声，顺着风声传过来，有一个很熟悉，是季家的二姐夫——法国人让。
他说话很有特色，就像含着块萝卜一样含含糊糊，说法语如此，说英语也是如此。
他正在和人说话：“新货要明天晚上才能到，码头老地方，送到老巴里那里去，别把人弄死了，好不容易成功了，死了可就又前功尽弃了。”
童韵文抬头，左边海边的岩石很大，挡住了她往左边看去的所有视线。
有个男声笑着，笑声低沉，像鼓声回旋，汩汩作响。
不知道为何，这个声音让童韵文的汗毛一下子炸了开，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男声漫不经心：“你放心，这次这两个，我们前前后后培养了六七年，是最听话的实验体，绝对好用，也绝对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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