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陆景明！”张文洋嗓音发闷，“你知道这件事，是吗？”
陆景明看过去，他的侧脸呈现出一种类似于白玉石般的光泽，看起来有些冷凝，他摇了摇头，很坦然：“我不知道，我从何而知？”
张文洋凝视着他，沉吟片刻，微微眯起眼睛：“你过来一趟。”
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脸色好看，金发男的脸色沉得像在参加葬礼，而他身边张文洋财务团队的其他人，则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甚至有的操盘手在偷偷抹眼泪和画十字了。
他们这么难过，好像死了亲生爹娘一样。
陆景明轻轻瞟过去一眼，不过是一群狼，如今在惋惜失去的肉而已。
他离开会议室去书房，目不斜视。
会议室的门关上，大投影上哄然。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交易所怎么下场了？”
“临时改了规则……我的天！”
乱糟糟，大家一起说，你说完了我说，你没说完我也说，没完没了，此起彼伏，喧闹得犹如菜市场。
钱是人活着的气，无论多富贵，只要他看重，就是他续命的吊气汤。
朱胜定眉心紧锁，他有些担心陆景明，被其他人看到以为是心疼没了的钱，于是询问他丢了多少钱进去？
这个世界上的阴极铜，不是只有智利有，智利不过是方圆原订单中的那一批，而bc公司手上昨天到今天，又囤货不少，大家也都跟进，跟的大小吨数不等。
一群人分别在1万5美元，2万美元和3万美元的当口，扫空了几乎所有阴极铜现货，要的就是除了方圆，这一个月内所有需要阴极铜的厂家，都不得不高价从他们手里购买。
当然，主要的大头还是第一仗，只有方圆输了，他们才能推行下一步。
这场围剿战中，他们想要吃尽天下红利，玩透资本市场。
用几十亿上百亿美金，搅乱全球铜市场，自己走阳光大道，让别人无路可走。
“丢的……应该和老兄你差不多吧……”朱胜定含糊其辞，大叹特叹，只有他自己明白，短短半天时间，他死里逃生。
他原本投入的是港丰所有现金流，在知道原油宝事件的始作俑者后，他通过大女儿朱梓琪短期拆解查漏补缺，几个小时内替换，把钱抽出大半。
就现在来说，他只投入了两三千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朱胜定抹额头，抹到一头冷汗。
02
书房里，张文洋靠在大班椅上，陆景明隔着桌子和他相对。
沉默了很久，张文洋突然轻笑了一声：“果然如你所料，想不到上头会亲自下场……陆景明，你是真的会算吗？”
陆景明和他深深对视着，半晌后才沉声说：“我不会算，但这是常理。”
虽然资本市场在大部分时候走得不是常理这条路，可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绝对的无立场。
他曾拿原油宝的事情说过，说那件事，中企一共损失几十亿，元气大伤，而再往前追溯，这几年陆陆续续，中企在国外资本市场被人围剿的事情屡见不鲜，每年都会发生几起。
“有的是中企自己贪心，想割洋韭菜，最后被倒割，有的是有目的地被围剿，一次又一次，这五年内，单单上亿美元的这种事，就发生过不下十起……”
有的被人记住了，但大部分事例，都沉没在了资本市场，当了海底残骸。
“这种事情多了，会造成一个影响，就是国内的反抗敌对情绪高涨，上头会注意。人不可能老挨打，不接受教训，但国门一旦打开就不可能关上，能做的，就是小心防范，然后联合作战。”
“今天早上我还提醒过，方圆迟迟不进行风险对冲是不正常的，它任凭价格上扬不做任何事，这本身就是诡异的，虽然只有短短一天，虽然我们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可是你们说……”
陆景明沉默了一瞬，今天早上金发男的狂妄之词言犹在耳，张文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我尽力了，昨天到今天，我提醒了三次，希望云涛收口，但没用。”
陆景明的语气里有一丝丝难过，也有着孤注一掷的辩解。
书房刹那间犹如死一般静寂。
张文洋眼神有些空洞，他眼睛里的猩红慢慢褪去，最后沉下来，变成坚固的顽石。
是啊，陆景明提醒过，在计划前，计划中，他都提醒过，说他们的计划过于冒进，不是明智之举。
赢了好说，普天同庆，输了呢，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甚至在今天早上，他要抽走南方金矿的流动资金时，陆景明还提醒了他一句。
可惜，他没听，他当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没想到……上头竟然会干预到伦交所。”他喃喃着。
03
不干预才是傻子吧？
你们的目标是我国最大的铜业集团，他们身后是20万工人，每个工人都是一个家庭，你们不但想吃肉，那架势是想把人逼死逼疯的节奏啊！
30亿美金的订单金额，硬生生被炒到了180亿美金，如果不叫停，还不知道会飙到多高，一个铜业集团去年整体的营业额2000亿人民币，你们想一口气把人家全吞了。
人不做，要做狼，既然做了畜生，又怎么能怪人拿棍棒打你呢？
陆景明腹诽，但他没敢说，而是很平静：“很正常，就像原油宝事件，某国政府也参与了，也临时改规则一样，这次上头不过是如法炮制而已。”
“而且，”陆景明顿了顿，仿佛喟叹般道，“张总，伦交所在2012年就被港交所买下了，港交所是它的母公司，而香港，是中国的。”
不是英国的，这都多少年了……
你们外国资本更香的梦，还没醒呢？
他们虽然开在英国，香港市场也比大陆自由很多很多，并且延续的是一国两制，伦交所也在英国金融协会名下，但是，一国两制的前面两个字，是“一国”。
陆景明没有再往下说，他怕刺激狠了张文洋，给自己惹来不明之祸。
这次云涛实业，里里外外，亏损了近百亿美金，张文洋胃口大，贪心不足蛇吞象，他妄图撬动全球的铜价格，在未来一个月，用百亿换千亿。
现在才是亏本的第一步，后续那些大量囤积在手里的货，在海面上的智利的阴极铜，那才是张文洋尾大不掉，擦不干净的屁股。
“金钱和权利交结的滋味非常甜美……”张文洋过了许久，才仿佛叹息一般说了句，他的脸发木，更像一块黑色的岩石了。
“我昏头了。”他吸了口气，许久许久后才徐徐，彻底地吐出来，仿佛借此平息情绪。
“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就算延迟交货，方圆也是要交货的，现在全世界的阴极铜现货都在我手上，他到时候还是会回来求我，我依然可以任意开价。”
无论是用1万美金，2万美金，甚至3万美金购入的那些，他都可以卖出去，卖给方圆，他手里有货，他不怕。
陆景明点了点头，说了句是的，没错。
可很快，书房内的电话响了，金发男直接拨了电话过来，说方圆发公告了，在官网。
04
——我集团公司将用旗下的铜棒置换国内阴极铜，已经在准备中，将会按照交易所规定的新时间，如期交货！
妥妥的打脸，这一耳光，打在张文洋的脸上，响亮而回味悠长。
“国内？国内哪里有这个产量的阴极铜？怎么可能？！”张文洋猛地从大班椅上跳了起来，咆哮。
刚才褪下的猩红，又重新在他眼睛里浮现，并来势汹汹，他的脸苍白阴霾，像被人抽掉了所有阳气，瞬间暴虐到吓人。
陆景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可还是晚了，张文洋犹如猛兽般突然从办公桌后扑了过来，瞬间就掐住了他的脖子。
陆景明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就被张文洋掼倒在地上，后脑勺撞得眼前黑成了墨。
他想张嘴呼救，却没法出声，只能干张嘴，徒劳地去扳张文洋老虎钳一样的手掌。
黑墨散去，视线里张文洋狰狞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不是叛徒？是不是你提醒他们提前做准备的？不然国内怎么会有阴极铜？”张文洋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陆景明一脸。
陆景明全身都在发抖，并很快发起了冷，冷得他牙齿打颤，喘不上气，空气怎么都不够用，小腿弯曲，伸直，再弯曲，再伸直，却偏偏半分力气都用不上。
他要被掐死了！
他见识过张文洋的可怕，也知道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很能打，但没料到自己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空气渐渐稀薄，张文洋在耳朵边的咆哮，全部化成了遥远的炊烟，脑子里的嗡鸣声不绝，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陆景明抬起手，一个尖尖的东西刺进张文洋的手腕，用尽最后一点清明和力气。
张文洋“嘶”地一声缩手，手腕上被割破了一道血口，正冒出血来。
陆景明从他手掌下逃脱，滚了一滚，喘咳成了一团。
05
“你是疯子吗？咳咳咳……咳咳咳……”陆景明挣扎着骂，他的胸腔喉管嗓子眼，全都火烧火燎的疼，“你这个疯子。”
张文洋脸色苍白像个鬼，他看着陆景明没作声，人还在发愣，也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
陆景明手里握着从张文洋身上扯下的领带夹，喘过了最初开始的那口气，勉力从地上爬起来，轻声道：“张总，你就是个疯子，我要辞职。”
他声音暗哑，人慢慢往后退，满是警惕。
“我从开始到现在，提醒过你无数次，要你谨慎下手，不要把宝全押在这个上面，可你们说我什么？说我保守，说我胆小，说我以前的成功都是靠运气，不过只会做分析图而已……”
他失笑，一向清雅礼貌的模样也狰狞了几分。
“到现在你输了，玩烂了，你不去怀疑他们怂恿你无脑乱投，反而对我这个一再提醒你的人下狠手，发疯要把我掐死。”
陆景明弯着腰咳嗽了几声，表情很痛苦，他攥拳，低头深吸一口气，眼神仇恨地瞪着张文洋。
张文洋脑子渐渐清明起来，他站起来，看着陆景明不吭声。
他是气糊涂了，近百亿美元，是就连他也亏不起的金额，被他玩没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最近太倒霉了，连串的事情没停，一时气急攻心，急了眼。
他是头狼，领着人一起屠杀围剿，现在猎物跑了，他们落下一身伤，损失的钱是看得到的，还有些看不到的，那一样可怕。
老亲王的葬礼在一周后举行，他要赶去中东，让财大气粗输得起，无所谓，那小亲王呢？
小亲王这次是第二大头，明面上就输了四十亿美金，他一向不肯吃亏，这笔账，恐怕也要算在自己头上了。
他今后将更要被纳塞尔家族牵着鼻子走了，只因为一时糊涂。
张文洋站在书房里，感觉天从没有这么暗过，创业二十年，今天天最黑。
陆景明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也听见了张文洋给他的那句回复。
“想辞职？景明，我看你比我还糊涂，刚才的事我很抱歉，但辞职？你想都别想。”
张文洋的表情带着三分阴狠七分嘲弄。
“和我签了合同，就等于是卖给我了，想辞职，趁早不要做这个梦。”
06
陆景明是在离开二十分钟后回到会议室的，回去后才发现，大投影上也少了几个人。
小亲王和让，自己去找张文洋了，如果没有他们的视频会议请求进来，陆景明可能还在书房走不了。
金发男也已经下线了，带着他的整个团队。
大投影上只剩下朱胜定和另外一个人，他们是损失最小的两个，还在不胜唏嘘地叹息着资本市场的瞬息万变。
这两天的这场商战是教科书级别的，只是对他们来说，是败仗。
朱胜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看见陆景明回来才暗暗松了口气，问了句陆景明什么时候回香港，说港丰和盛行的新合作，还要他亲自推进呢。
“你可别偷懒，北京那边，梓琪都快累死了，你啥时候归位？给个准信。”
朱胜定笑着问，陆景明扶着桌子站着，他觉得疲倦，像被人抽筋扒骨一般的无力。
“应该快了。”他勉强笑着说，轻轻咳嗽了几声。
朱胜定不好说太多，寒喧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大投影上所有人都散去，只剩下一片光白。
陆景明垂着头默默站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站了多久，好像过了好多个世纪，人都开始摇摇欲坠时，他听见了万姿的声音，在远远叫着他，从外面传来。
还有脚步声，哒哒哒的，慌乱得就像在林间乱窜的小鹿。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万姿距离他两三步远，朝他张开手抱了过来，她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双手交扣，锁住了他的人。
“景明，我来了。”她仰着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带来了全世界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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