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低头看着那本《镇国十策》,本就焦黄的册子,在灯火下更显破败。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好半晌,才低声问:“你说完了?”
刘闵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闭上眼,如一尊耗尽了灯油的石像,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
一旁的燕行之始终眉头紧皱,刘闵那几句话听上去轻飘飘,却让人不敢仔细琢磨。他微微上前半步,低声道:“主公,他的话勿要太过在意,时辰不早,该回了。”
项瞻却未动,依旧盯着刘闵:“你可曾后悔过?”
刘闵睁开眼,血丝交错的眼底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冷笑,又像是苦笑:“朕要是说,朕以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稳固,你可信?”
“当然不信。”项瞻淡淡地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而非这江山,否则,你也不会勾结车昌王庭。刘闵,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或许你说得对,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刘闵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纸笔拿来,朕来给你写下退位诏书。”
项瞻眼睛微眯,一时看不懂刘闵究竟在耍什么把戏,给了燕行之一个眼神。
燕行之转身欲走,却又听刘闵说道:“别忘了鸩酒。”
燕行之脚步一顿,看向项瞻,项瞻则是依旧盯着刘闵,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
燕行之走到殿门前,与殿外值守交代两句,便又折返回来,第一次对刘闵开口:“陛下的条件,到现在还没有提,不妨先说个明白,免得那诏书写了又撕。”
刘闵微微颔首,沉吟道:“刘淳与贾淼护送太子,远遁西域,朕会写下一道密旨,命他永居在彼,有生之年不再踏入雍州半步。”
他看向项瞻,“你能否答应朕,放他们一条生路。”
“不能!”项瞻还未说话,燕行之便已开口拒绝。
刘闵瞥了他一眼:“燕行之,你为将,他为君,我是在问他,你是要做他的主?”
燕行之正要再辩,却被项瞻抬手拦住,他盯着刘闵,问道:“你怕我?”
刘闵坦然点头:“是,怕你年少,怕你锋利。”
项瞻目光沉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波澜,却暗流汹涌:“刘淳,他伤过我师父和姐姐,险些让二人丢了性命……虽然如此,但我还是会答应你,只要他不主动来犯,我可以不再追杀。”
“主公!”燕行之脸色骤变,项瞻却不看他。
刘闵微微一笑,望着项瞻,眼神里第一次浮出一点真正的疲惫,似是终于卸下了一块压了很久的石头,整个人忽然松垮下来,宛若一张被抽了弦的弓。
少顷,殿门再次开启,夜风灌入,灯火猛地一颤,差点熄灭,却又顽强地挺了过来。
空白诏书、传国玉玺、以及一壶鸩酒,一字排开,摆在刘闵面前。
他撕开一片素袍,先写了一封给刘淳不可再入雍州的密函,而后才展开那空白诏书。
他提笔的手很稳,像是早已在心里写好了千万遍,每一笔都像是刻在金铁之上,墨迹未干,便已透出肃杀之气。
「朕受天命,御极十八载,德薄能鲜,未能安民,致使天下纷争,生灵涂炭……今禅位于项瞻,愿其承天命,抚万民,勿蹈朕覆辙……」
写到“顺天十八年七月初五”,他顿了顿,笔尖晕开一点墨,如一滴泪,却终究没有落下。
最后一笔收住,他拿起玉玺,重重按下,啪一声,玉玺离印,声音清脆,像是某段历史的骨头被折断了。
刘闵没有再看那诏书一眼,只是端起酒壶倒了一杯,而后举杯对着项瞻,像是要敬他,又像是要敬自己:“诸如三辞三让之类琐事,已经用不着,项瞻,你赢了,但你也输了。”
说罢,他仰头饮尽,杯中一滴不剩。
酒入喉,他放下酒杯,缓缓坐直身子,轻轻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像是还要上朝,还要批阅奏章,还要在御座上发号施令。
可他的眼神,却开始一点点涣散,如灯火将熄,潮水退去。
“千秋万世,说到亡国之君,免不了会提到刘闵两字……朕也曾想止兵息戈,只是上天不佑……项瞻,我送你最后一句话……勿信「朕」这个字,它一旦出口,人……就再不是人了……你,你终究……会,会……变成我。”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风,风停了,殿中一片死寂。
项瞻就站在那,默默盯着刘闵没了气息,未动、未语、也未退。
许久许久,燕行之轻声唤了一句:“主公,你不该答应,刘淳不除,始终是一个祸患。”
项瞻不置可否,缓缓转身,手里还握着那本《镇国十策》,卷轴边缘在他指缝里碎成灰。
他走出殿门时,夜已深沉,风高露重,宫墙如铁,旌旗猎猎。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风听,又像说给刘闵、说给自己听:“我不会。”
夜风卷着这三个字,也卷着鸩酒残香,沿宫墙一路飘出,掠过宫门、旌旗、垛口,被策马出城的数百骑兵,传往五州各地。
……
邯城的军政要务,早已在燕行之的主持下稳定下来,项瞻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处理刘闵的遗体。
他没有将之草草掩埋,也没有为其风光大葬,而是备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加以各种香料、木炭防腐,命一营将士,将之随那一份衣带诏书一同送往雍西边陲,交予刘淳,算是给了这位帝王最后一个体面。
这一举动,令军中各将领百思不解。
对此,项瞻解释道:“我答应给刘淳一个活路,将刘闵的尸体送给他,不过是表明自己的诚意,他若不知进退,我便有理由举兵伐他,不算背言;他若识时务,不仅可免了一场战事,也可助我镇守雍西,不受西域诸国侵犯。”
众将听完,沉默良久,终是燕行之说道:“主公此举,虽险,但也不失为一步远棋,只是……刘淳未必会领情。”
“他领不领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不接。”项瞻不以为意,“接了,便是承认我为天下之主,刘闵之死,他得咽下去,不接,那就是忤逆先帝遗命,我出兵,名正言顺。”
燕行之点头,却仍皱眉:“可若他假意接诏,暗地筹谋……”
“那就让他谋。”项瞻又道,“我留他一条命,不是因为我心软,西域诸国,近几年一直蠢蠢欲动,他若能在那边替我稳住边陲,便是在给我赢取时间,至于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
众将便没再多言,虽知道这极有可能在养虎为患,但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似乎也只能如此。
接下来的近两个月,西域不断传来消息,刘淳并无任何举动,反而又领兵往西遁走数百里,在此期间,有关项瞻登基所需的琐事,也在一步步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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