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骑在韩昀宽阔结实的肩膀上，两只小手兴奋地抓着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像是骑着自己最威风凛凛的大马。
孩子的高度让她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广阔的视野，她那双酷似她母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忽然，她锁定了一个方向，身体猛地前倾，小手指着前方，声音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雀跃与依赖，清晰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是妈妈！”
韩昀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戴青柠正快步向他们走来。
晚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总是盛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她穿着基地常见的医务官常服，身形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步伐坚定。
戴青柠也看到了他们，尤其是韩昀脖子上那个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小人儿。
她加快脚步走到近前，很自然地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逗弄着囡囡红扑扑的脸颊，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意却似乎并未完全抵达眼底。
“小囡囡，有没有想妈妈？”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
小姑娘用力地点着头，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驱散了些许周遭的沉闷。
“得得得，你们一家三口享受合家欢吧，我这孤家寡人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回去了！”
身边的卡尔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十分识相地挥了挥手，冲着囡囡做了个鬼脸，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略带夸张的调侃。
韩昀和戴青柠闻言，几乎是同时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二人早就习惯了卡尔和顾子业时不时的“疯言疯语”，对于这种将他们绑定在一起的玩笑，早已从最初的尴尬无措修炼到如今的处之泰然，甚至能面不改色地笑骂回去。
韩昀笑骂了一句：“就你话多！”
戴青柠也轻轻瞪了卡尔一眼，眼神中却并无真正的责怪。
卡尔哈哈一笑，潇洒地转身，吹着口哨融入了远处稀疏的人影中。
喧嚣短暂退去，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韩昀敏锐地察觉到，戴青柠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并未因方才的玩笑而消散，反而在卡尔离开后，变得更加清晰。
在《星途》的游戏世界里，戴青柠甚至不敢和顾嘉妮多做相处，总感觉顾嘉妮那双锐利而清澈的眼睛，能够轻而易举地看透她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关于韩昀的“小九九”。
那是一种无声的较量，带着姐妹情谊的牵绊和爱情独有的排他性。
就说游戏中这次支援桃源岛，顾嘉妮虽然没有明确宣示主权，可那种将韩昀视为私有物、不自觉流露出的占有欲，以及近乎本能地防范着戴青柠靠近的姿态，让戴青柠感到无比压抑和委屈。
换做以往无忧无虑的岁月，姐妹俩恨不得一颗糖也要掰成两半分享，如今却因为同一个男人，心思各异地划下了无形的界限。
“韩昀，”戴青柠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嘉妮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戴青柠心中盘旋了太久，此刻问出口，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韩昀，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确切的答案。
韩昀感受到肩上囡囡的重量，也感受到戴青柠目光中的重量。
他苦笑着自嘲，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疲惫和无奈：“我一个自诩的纯情好青年，不摘花不惹草，一心只想着研究，现在倒好，莫名其妙成了里外不是人的典型！”
韩昀的话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怅惘。
“怎么了？”
戴青柠被他这话逗得微微挑眉，刻意用上了调笑的语气，试图掩盖心底的酸涩。
“听你这意思，是觉得我和嘉妮赖上你了？韩大研究员，我这样级别的大美人倒贴，你还不乐意了？”
戴青柠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明媚，如同他们最初相识时那般。
“哈哈哈……”
韩昀笑了起来，笑声却有些干涩，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那轮即将沉没的红日。
“我韩昀何德何能，能得到你们如此青睐？这份情谊，太重了……”
韩昀的话音未落，眼光不经意地瞥向远处——那是曼德尔被押送离开的方向。
这一瞥，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那个方向……不就是上次他送戴青柠回去时，无意间闯入，感受到强烈窥视感的地方吗？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混合着长久以来的疑虑，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那个地方的隐秘，那种被暗中注视的感觉，以及曼德尔被押往彼处的事实，在他脑海中迅速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模糊却诱人的谜团。
“青柠，你照顾一下囡囡，我有点儿急事！”韩昀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甚至来不及多做解释，韩昀将肩上的囡囡抱下来，塞进戴青柠的怀里，然后不等戴青柠反应，朝着曼德尔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
“韩昀！你……”戴青柠下意识地喊出声，怀里抱着懵懂的囡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建筑阴影之中。
一种被抛下的委屈和失落，混合着对他安危的担忧，瞬间淹没了她。
韩昀一路疾行，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记忆中的那面墙前。
这里依旧是那么僻静，人迹罕至，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黯淡的光。
和上次一样，那种被人从暗处窥视的感觉再次浮现，像冰冷的蛇鳞滑过脊背，让他汗毛倒竖。而且，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那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墙壁上，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正在缓缓闭合，显然是一个隐蔽出口刚刚使用过的痕迹！
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他一个箭步冲到出口消失的地方，双手急切地在光滑冰冷的墙面上摸索，试图找出那个控制开关的蛛丝马迹。
墙壁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焦灼与探寻的渴望。
“别动！机密重地，不得入内！”
一声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喝止自身后骤然响起，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与此同时，韩昀极其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那极其微弱、却代表着致命危险的光电枪能量蓄积时特有的“嗡”声。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慢慢地、尽量不引起任何误会地转过身来。
两名全身笼罩在黑色作战服中、连面部都被头盔和战术目镜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卫兵，像两尊冰冷的雕塑，手中的光电枪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他。
肃杀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
然而，当其中一名卫兵透过目镜看清韩昀的样貌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压低了枪口。
“韩先生？怎么是您？”那名卫兵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一丝惊讶。
韩昀也从声音上认出了对方，正是当初他们初到师武机甲中心时，负责将受伤的卡尔送去治疗，并且在他后续探望卡尔期间多次碰面、还算熟悉的阿默。
紧张的气氛稍有缓和。
韩昀心中稍定，但举着的双手并未立刻放下，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阿默？是我。我……我刚才看到曼德尔被押送到这个方向，有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当面问他，一时情急，才贸然闯了过来，抱歉。”
韩昀示意的方向，正是那道刚刚闭合的缝隙所在。
阿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偏头，似乎在凝神倾听着内置耳机中传来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指令。
他的站姿依旧挺拔，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几秒钟后，阿默似乎得到了明确的指示，他彻底放下了枪，并且向同伴做了一个解除戒备的手势。他走上前几步，靠近韩昀，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地警示道：
“韩先生，这里是绝对禁止进入的区域。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是请您立刻离开，并且不要再靠近这里！这非常危险，也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韩昀看着阿默隐藏在目镜后的眼睛，也明白今天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进去了，随即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阿默。我这就离开。不过，阿默兄弟，能不能请你帮我向你们的队长，或者相关的负责人申请一下？我确实有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必须亲自问曼德尔。”
阿默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权衡，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的，韩先生，您的要求我一定代为转达。现在，请让我送您离开这里。”
阿默亲自陪同着韩昀，直到将他送离这片警戒区域，回到主通道上。
与阿默分开后，韩昀这才想起被自己匆忙抛下的戴青柠，他心中涌起一阵愧疚，立刻转身去找她们。
果然，在戴青柠的办公室外，他看到了正抱着囡囡、脸色明显不悦的戴青柠。
她显然还在为他刚才的不辞而别而生气，看到他回来，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扭过头去。
韩昀自知理亏，连忙上前，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解释和道歉。
然而，戴青柠只是抿着唇，偶尔回应一两声冷淡的“嗯”、“知道了”，显然余怒未消。
最后还是天真无邪的囡囡成了最佳的“调解员”。
小姑娘似乎感觉到爸爸妈妈之间的低气压，她伸出小手，一手拉住韩昀的手指，一手去摸戴青柠的脸，那双纯净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孩子纯粹的依赖和爱，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终于驱散了戴青柠脸上大部分的阴霾。她叹了口气，脸色总算由阴转多云，不再刻意冷落韩昀。
为了弥补，韩昀接下来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戴青柠和囡囡。
他们一起去了基地的医护中心，陪同囡囡做了一次例行的详细身体检查。
听着医生确认囡囡一切健康、发育良好的话语，韩昀和戴青柠都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之前的那点不快似乎也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
之后，父女俩就一直待在戴青柠的办公室里，囡囡在铺着柔软毯子的角落玩着玩具，韩昀则帮着戴青柠整理一些医疗报告，偶尔交流几句关于囡囡的趣事，或者讨论一下《星途》游戏里的见闻。
窗外天色渐暗，恒星的光芒彻底被人工照明取代，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难得的、近乎于家的宁静与温馨。这或许算得上是风波暂息后，完美的一天。
然而，当离别时刻终于来临，韩昀抱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囡囡准备返回宿舍时，戴青柠送他们到门口，却突然伸手拦了一下。
她靠在门框上，灯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的脸隐在光影交界处，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深深的疲惫：
“韩昀，”她轻声问，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如果没有囡囡……我们之间，是不是永远都只会是……朋友？”
这个问题，她或许已经在心底问过自己千百遍。
韩昀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怀里的囡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已经睡着了。
看着戴青柠，目光沉静而坦诚，没有丝毫闪躲。韩昀需要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是的。”他清晰地回答，看到戴青柠扶在门框上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韩昀声音低沉而柔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会是那种可以并肩作战、可以互相信赖的、很好的朋友。直到……在这个基地再次遇见你，……我才真正明白，你对我，怀抱着怎样一份深厚的情谊。”
戴青柠的心，随着他的话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努力维持着站姿，不让自己流露出太多的脆弱。
韩昀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慨：“我这一生，何其有幸，遇到了小棠、嘉妮、你。你们每一个人，都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韩昀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沉重，“可是，正因为我知道每一份感情都如此真挚而沉重，我才更加明白，如果我因为贪心或者不忍，试图将一颗本就残缺的心勉强分成三份，那对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最大的不公平和不尊重。”
“可是爱情本身就不需要绝对的公平！”戴青柠忍不住反驳，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爱就是爱了，没有道理可讲，也不需要衡量多少！”
“正因为爱情不需要公平，而人心和责任需要，我才更加感到愧疚。”
韩昀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真诚，“青柠，你想想，如果以后，又出现第四个、第五个女孩，她们也像你们一样，为我付出了真心，我是不是也应该因为‘不忍’和‘感动’而一一接受呢？”
最后半句，韩昀带上了一点近乎玩笑的语气，但这玩笑的背后，却是他深思熟虑后，对自身处境和情感态度的隐喻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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