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直起僵直的上半身，齐齐向在满地货物中心放声哭嚎的孙云看去。
方英芝如今方知，那裘衣原来真的是竹溪的，而当它与‘货不对板’的诏书同时出现在杜子牛身上时，就意味着：杜子牛叛变了。
“快走吧。”楼柯出口的话语像是在呼气，完全没了刚来时的焦急，“再过一会儿风雪小了，北羌就要找来了。”
他刚伸手要将诏书拾起，手腕便被方英芝一把攥住了。
楼柯抬眼对上了她的视线，她的眼睛里除了与他相似的震惊，还带着些质问。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
如果这诏书就当做没见到过，他们或许还有活路，但如今已经误上了贼船，就算掀船起义，朔风城撤兵这么大的罪责，也不是能用‘不知者无罪’来开脱的。
他手上发力，再次想拾起，却又被方英芝牢牢按住。
“你想做什么？难道我们就当没看见吗？”她低语如落雪轻拂，却可撼茫茫山峦。
楼柯犹豫了半晌，却还是铁了心将诏书收起，抖了抖积雪，反问道：“不然呢？不然能怎么...”
不等他说完，手中的诏书又被不知何时跑来的孙云抢了回去。
他双眼赤红，将抢来的诏书牢牢囚在怀中，半步半步量着退路，连影子都竖起了棱角。
楼柯被他扰的烦不胜烦，一边用余光审视着周围动静，一边怒斥道：“孙云你干什么？！你别发疯了！”
“孙云，凡事还有商量，你这是干嘛？”
相比楼柯的愤怒，方英芝的语气就平缓了许多，听起来像是已经对命运做出了妥协。
“不允许就这么过去，绝对不行，绝对不允许！”他似是被寒风刮倒了背脊，缩着脖子一遍一遍重复着。
“你在说什么啊？！快给我！”
楼柯作势要抢，却被孙云脱口而出的话惊在了原地：“我哥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绝对不行！”
他大吼着，再也顾不上是否会将敌人引来了。
“你在...你在说什么啊...”被吼住的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
虽然他们撤兵朔风城可能会破，但前有龙崖关守着，而且此次北羌来犯规模并不庞大，止南未必不敌。就算止南不敌，他兄长作为州府都监，也是有希望随军后撤不殉城的。
“我...呜呜呜......”孙云隐忍的哭腔仿若夜间鬼啸，十指在绫锦上烙出凹痕，好似怀中不是圣物而是孙迟的遗物。
“那晚你们去喝酒...散席后，竹将军将她那件黑貂送与了我兄长，他抱着回家，在家门口撞见了要给雷副使送酒的我，他...他代我去了...”
“送...送与了你兄长？”方英芝不可置信。
“那夜之后，雷副官亲自登门告诉我，我哥被派去了止南，临时受命走了。我当时就在想，出城的路经过家里啊，我哥...我哥那么疼我...那么挂念母亲...走之前一定会、一定会回来知会一声的啊...”
热泪落在雪地上，蚀出了一个个名为思念的窟窿，其微不可闻的声音，唤起了旁观二人与孙迟曾经的回忆。
不能就这么算了。
楼柯迈步向孙云走去，这回他没有抢夺诏书，而是摊开双臂，给予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方英芝见状也上前将二人拥住，三人悲痛之情难以抑制，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杜子牛中毒了，只要我们带队去城中的方向，再把他和耶可聿呈交朝廷，未必不会换来一线生机。”方英芝说出了她的计划。
余下二人点头应和，毕竟他们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冻硬的草席边缘啃咬着雪面，发出的嘶嘶声像是一首沉闷的催眠曲，消磨着幸存士兵们仅剩的意志。
在楼柯的带领下，他们虽然走上了一条与之前小有不同的道路，但依旧路途崎岖，偶尔听见狼嚎，还需绕道避让。
艰苦行进了几个日夜，众人才找到了位于山脚下的一个村落。
村落里的房屋分散，人迹罕至，待士兵进去探查了几次确认没有北羌人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地进村，还留了一队康健的士兵在不远处驻守。
热食、暖汤的照料下，昏迷几日的杜子牛终于苏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颤着手一摸，发现身上盖着黑貂，瞬间意识到了不妙。
“楼柯？”他虚弱地支起身子试探道。
“大人，您醒了？！”楼柯面露喜色，连忙迎了过来。
虽然他知道杜子牛已经叛变还拉他们下水的事实，但为了让他伏法，他只能演戏先将其稳住。
“这...这是在哪？”杜子牛环视一周，草屋虽然破旧，但生火取暖的用具一应俱全，必然是有人居住的。
楼柯嘿嘿一笑，编道：“啊，这是山脚下的一个村落，属下照着大人您的路线走，结果遇到了狼群，所以不得不改道，因祸得福，摸到了这个地方。”
杜子牛心头一惊，他给的地图有缺失，不可能在齐王的人找来之前摸出山脉，如今竟然走入了村落，必然是有人已经发现了什么，改变了路线。
“呵呵，原是如此。”他讪笑道，“幸好啊幸好。”
二人扬起的嘴角后都咬紧咬着牙关，直到药炉里飘出丝丝糊味儿，楼柯才赶忙跑去火边将药倒入了碗中。
“大人，喝药吧。”他端着药碗双手奉上。
杜子牛接过，但却并不放在嘴边吹拂，而是捧在手中状似无意地问道：“孙云呢？怎么不见他？”
楼柯心中猛然一惊，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黑貂瞟去，往常杜子牛根本不会在意孙云那种小卒，可如今却突然问起，兴许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他？大人您问他干什么？”
不同寻常的回答令杜子牛微微挑眉，他太了解楼柯了，往日里大大咧咧的人只要一有点心思根本就藏不住。
“哈，只是忽然想起这黑貂是他兄长的，他走时见我的冬衣破了，所以就借与我了。”
听着眼前人胡编，楼柯挠了挠头傻笑应付，毕竟他们都清楚孙迟有多么爱慕竹将军，断断不可能因为上司的冬衣破了就把这等宝贝借出去。
“这几日真是有劳你了，”杜子牛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楼柯的肩膀，“快下去歇息吧，我倒下了，你可不能倒下啊。”
“是，谢大人。”楼柯抱拳拜别，逃离了这个令他胆战心惊的氛围。
可就算人走了，杜子牛还是没有放下警惕。他凝望着眼前棕褐色的药水，几句话的功夫，药水已经有些温凉，正是入口的好时机。
他不敢赌。
杜子牛瞥了一眼底部焦黑的药炉，强撑起身子爬下土榻，将药汤尽数倒在了墙角。待药液浸入土壤后，他还不忘用脚带起周边尘土覆盖上那摊药渍。
守在窗边的方英芝听见里面这等动静，不禁扯了扯嘴角。他们本来就没有想在药中下毒，毕竟杜子牛只有活着才能证明他们的清白，可是他如今的这番做法，倒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只是可怜了孙迟...
雪白的雾气从她的鼻息喷洒而出，她仰头望向漫天星辰，心中祈祷竹溪可一定要提前撤军。
第二天朝阳初升时，众人再次背起行囊上路。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前一日已经清醒的杜子牛，又变得高热不退、意识昏沉。
这迫使他们加快了脚步，终于在三日之后抵达了一个边陲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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