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城郊的山路上颠簸前行,最后停在了一条长满杂草的土路尽头。
陈九熄了火,车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山林,树叶沙沙的声响。
我和陈九、林风下了车。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是泥土、草木和某种陈腐落叶混合的气息。
山不算高,但路不知道怎么了,不好走。是那种被人踩出来的、蜿蜒向上的小径,覆盖着碎石和滑腻的青苔。
我们都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向上走。
陈九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是沉默的陪伴。林风跟在我侧后方,手里提着出发前我让他准备的工具和包裹。
脚步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嚓嚓的声响,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往上走,周围的树木似乎也越显出一种静默的、见证过太多事情的沧桑感。有些老树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树皮斑驳皲裂。
大约走了半小时。
几座土坟,静静地排列在那里。
项羽、刘邦的坟。许仙、赵云的衣冠冢。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像一群累了、终于可以并肩躺下休息的老朋友。
时间过去不算太久,但山间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坟头上,已经又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或深或浅的绿色,还有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风从山坡的另一面吹过来,这些草和花就朝着我们来的方向,轻轻地、一阵阵地摇曳着,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那姿态,不像是在抗拒生人的靠近,倒像是……在打招呼。
我站在几米外,看着那摇曳的草尖,看了很久。
然后,我咧开嘴,笑了笑。
那笑容扯动着脸颊的肌肉,有点僵硬,有点费力。
“哥几个,” 我开口,声音不大,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我……又来了。”
风声,草叶声。
“只不过这次,” 我顿了顿,往前走了一步,踏上了那片相对平整的坡地,离那些坟更近了些,“不是专门来看你们……”
我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坟头。
从左到右。
项羽。刘邦。许仙。赵云。
“而是……”
我的笑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脸上褪了下去。
像潮水退去,露出下面冰冷坚硬的礁石。
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发紧,发干。
“大家今天……一定很奇怪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沙哑,有些发涩,不再平稳,“怎么……就我一个人来了?”
我抬起手,指向身边空荡荡的位置,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苏雅……她怎么没跟我一起?”
风吹得更急了些,草叶伏倒又扬起。
我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把那句话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因为啊……”
我吸了一口气,山间微凉的空气冲进肺里,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
“苏雅……她想你们了。”
我停住了。
那句话说完,好像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那些坟。
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们解释:
“所以……她来陪你们了。”
这句话说出来,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钝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闷痛瞬间扩散开来,让我几乎要弯下腰去。
我用力挺直了脊背。
然后,我侧过身,指了指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陈九和林风。
我的目光,落在了属于许仙的那个衣冠冢上。
“老许啊,” 我叫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故作轻松的、却更显苍凉的调子,像是在跟老朋友开玩笑,“你看看……九哥,林风。”
我转向陈九和林风,对他们说:“你们告诉老许……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陈九和林风的眼圈,瞬间又红了。陈九用力抿着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重重地、缓慢地点了点头。林风则是立刻低下头,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我看着他们,又转回头,对着许仙的坟,脸上努力想挤出一点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看,他们点头了……苏雅她,真的是……太想你们了。”
我顿了顿,目光移开,望向远处被山岚笼罩的、模糊的城市轮廓,声音变得更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还有……”
“我给你们讲过的……猴哥。齐天。”
“黑疫使大师。”
“他们也……来了。”
“也来……跟你们一块儿……玩儿了。”
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像是在给一群孩子介绍新朋友。
“你们……可能没接触过。但是没关系……有苏雅呢。”
我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难以抑制地颤抖。
“苏雅在……她会介绍的。她会……带着他们,跟你们认识的。”
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已经烫得厉害。
“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所以,都能玩到一起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呜呜地吹过山坡,吹过坟头的草叶,像是在代替谁,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叹息。
我站在那里,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九和林风都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脚步。
我才猛地转过身,朝着林风伸出手。
“铲子。”
林风连忙将手里提着的两把折叠工兵铲递过来一把。
陈九也默默接过了另一把。
我接过铲子,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沌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点。我掂了掂分量,走到赵云的衣冠冢旁边——那里还有一片相对宽敞的空地。
“就在这里吧。” 我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下面,是更加汹涌的、被强行压住的暗流。
我没再多说,蹲下身,用铲子尖在地上划出了三个大致的长方形轮廓。
然后,开始挖。
陈九和林风也立刻在我划出的另外两个位置,开始动手。
泥土被翻开,带着潮湿的、属于地底深处的气息。草根被切断,发出细微的啵啵声。铲子与泥土中的碎石摩擦,发出嚓嚓的、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我们都没有说话。
只是机械地,一下,又一下,将泥土从坑里铲出来,堆在旁边。
坑不需要挖得很深。毕竟,只是衣冠冢。
但我们挖得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挖一个埋物的坑,而是在进行某种庄重而悲哀的仪式。
阳光从我们头顶缓缓移动,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变形。
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发酸。但我没有停,只是一铲接一铲地挖着。
偶尔有山风吹来,带起挖出的新鲜泥土的腥气,也带走身上的些许燥热。
不知过了多久。
三个不大不小、刚好能放下一个包裹的浅坑,终于成型了。
我直起有些发酸的腰,将铲子插在旁边的泥土里。
陈九和林风也停下了动作,站在坑边,沉默地看着。
我从林风提着的那个包裹里,拿出三个用干净白布仔细包好的小包袱。
第一个,里面是齐天留下的一套旧衣服,还有几片他偶尔把玩、说是从劳什子地方买的、钓鱼一钓一个准的金属鱼饵。
第二个,是黑疫使那身永远纤尘不染的黑色斗篷的一角布料,还有一小截他用来施展枯寂本源的、如同枯萎藤蔓般的法器残枝,以及......他最开始买的一套dJ设备。
大师,猴哥说你没有音乐的天赋,下去继续在他耳朵边打碟哈,吵死他。
第三个……
我的手,在那个包袱上停留了最久。
白布包裹得格外仔细,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
我慢慢地,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苏雅平时最喜欢穿的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柔软,带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即使过去这么久,这味道似乎还残留在纤维里。还有一条她常戴的、样式简单的银链子,坠子是一小块温润的、没有任何雕刻的羊脂白玉。以及……几缕用红绳仔细系好的、乌黑柔顺的长发。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件开衫柔软的质地,拂过那冰凉的银链和温润的玉石,最后,停留在了那几缕发丝上。
触感微凉,顺滑。
仿佛还能感觉到,它们曾经在她肩头跳跃,在阳光下泛着健康光泽的样子。
我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猛地握紧了那缕发丝,又缓缓松开。
我将三个包袱,分别放进了三个坑里。
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安放什么易碎的珍宝。
放好之后,我蹲在坑边,盯着坑里那小小的、孤零零的包袱,看了很久。
阳光斜斜地照进坑底,在白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后,我站起身,重新拿起了铲子。
这一次,我没有再停顿。
铲起旁边的泥土,一铲,一铲,填进坑里。
泥土落下,发出噗噗的闷响,很快掩盖了那抹刺眼的白色。
陈九和林风也默不作声地开始填土。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将新鲜的泥土,重新覆盖上去。
一铲,又一铲。
直到那三个浅坑,重新被填平,隆起,变成了三个小小的、新鲜的土包。
它们挨着项羽、刘邦、许仙、赵云的坟,排成了一排。
七个土包。
七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我扔下铲子,走到一边,从包裹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香烛。
很普通的黄纸香,红蜡烛。
我蹲下身,在每个坟头前,都插上三炷香,点燃。又点上两支红烛,分别放在最两边。
细长的青烟,从香头袅袅升起,在无风的山坡上,笔直地向上,然后被偶尔掠过的山风打散,揉碎,融入傍晚渐渐升起的薄暮之中。
烛火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跳跃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我又拿出七个粗糙的土陶酒杯,还有一个大些的陶碗。
在每个坟头前的空地上,放上一个酒杯,然后,从带来的酒坛里,小心地斟满。
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酒香混合着香烛和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
最后,我给自己面前的那个大陶碗,也倒满了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晃荡,映出我模糊的、扭曲的倒影,也映出天上开始显现的、稀疏的星子。
我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
我看着那七个坟包,看着那七点摇曳的烛火,七缕笔直或散乱的青烟。
我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
“大伙儿……”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响起,有些干涩,有些空。
“别嫌……挤得慌。”
我顿了顿,目光慢慢扫过每一个坟头,仿佛能看到他们或豪爽、或深沉、或温润、或英武、或跳脱、或枯寂、或温柔的脸。
“一家人嘛……哈哈。”
我干笑了两声,那笑声短促而苍凉,很快被风吹散。
“再说了……”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了回忆的恍惚。
“当初……那个小小的咨询室里……咱们不也是……挤着生活的吗?”
我想起了江城那间简陋的、却承载了最初相遇和无数秘密的咨询室。想起了里面狭小的空间,堆满的杂物,昏黄的灯光,还有……那些挤在一起,或谋划,或争吵,或沉默,或大笑的日日夜夜。
“所以……别嫌啊。”
我对着坟头,像是在劝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挤着好……”
“挤着……热闹。”
我端起碗,凑到嘴边,浓烈的酒气冲入鼻腔。
我的目光,越过碗沿,看向那七个并排的土包,烛火在他们“面前”跳跃,像是他们在静静地听着。
“我啊……”
我的声音开始发哽。
“现在……还有些事情……没做完。”
“看着你们……挤在一起……天天开开心心的……”
我用力眨了眨有些模糊的眼睛。
“我羡慕啊……”
“我也……嫉妒。”
我将碗里的酒,猛地灌下去一大口。
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灼热的感觉暂时压下了心口的冰冷和酸涩。
“等我……报了仇。”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我就在这儿……打个小棚子。”
“跟你们……挤一块儿。”
“天天……看着你们。”
“吵也行,闹也行……”
我说不下去了。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面的话,全都化作了无声的哽咽,堵在胸口,闷得发疼。
我猛地仰起头,将碗里剩下的酒,全都灌了进去。
辛辣,苦涩,还有一股灼烧般的暖意,瞬间充斥了全身。
我放下空碗,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嘴角,也擦去了眼角终于控制不住滑落的一点湿痕。
我站起身,没有再去看那些坟,那些烛火,那些青烟。
我对着一直沉默站在旁边、同样眼眶通红的陈九和林风,摆了摆手。
动作有些无力,有些仓促。
“……走吧。”
说完,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脚步有些踉跄,但很快又稳住了。
陈九和林风对视一眼,默默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快步跟了上来。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更加沉默。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林里漆黑一片,只有我们手中微弱的手电光,在崎岖的小径上晃动,照出前方一小片模糊的、晃动的路面轮廓。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脚步声,呼吸声,还有远处夜枭偶尔传来的、凄清的啼叫。
直到快到山脚,看到停在土路尽头的车子轮廓时,我才突然开口。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突兀。
“你们说……”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黑暗中车子的轮廓。
“我就是冥界大帝……幽冥之主……”
“现在……却在这儿……给他们摆香烛……烧纸钱……”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自嘲,一点茫然,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感。
“看起来……像他们在冥界一样……”
“是不是……有点滑稽?”
陈九在我身后停下。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滑稽。”
他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老板……一点都不滑稽。”
我没有再问,也没有回应。
只是站在那里,又沉默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迈步,走向车子。
林风快步上前,拉开了车门。
我坐进后座,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车子发动,引擎的低吼在寂静的山野间响起。车灯撕开浓重的黑暗,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缓缓驶离。
车子驶上相对平整的郊区公路,窗外的黑暗被零星的路灯和远处城市的霓虹光影所取代。
车厢里依旧安静,只有轮胎摩擦路面和引擎运转的声音。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景物,那些路灯的光晕在视网膜上拉出一道道流线。
过了一会儿,我又开口,声音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但也更加空洞。
“之前……你们说,咨询室那个原址……在修复。”
我顿了顿。
“现在……是已经重建好了,是吧?”
开车的林风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谨慎:“是的,老板。按照您的吩咐,还有去找寻调出的图纸和记录,二层小楼已经完全重建好了。内部……也已经按照当初的样子,尽可能还原地装修好了。”
他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就连里面的……摆件,桌椅,书架的位置……都尽可能……还原了。”
他说完,坐在副驾驶的陈九,也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老板……” 陈九斟酌着词语,“您……是准备……回那里去住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流淌的光影上。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间小小的咨询室。
昏黄的灯光。老旧但结实的木质桌椅。塞满了乱七八糟书籍和文件的书架。墙角那盆总是半死不活的绿萝。空气里似乎永远飘散着的、淡淡的灰尘和纸张的气味。还有……那些挤在狭小空间里的身影,那些压低声音的讨论,那些偶尔爆发的争执或笑声……
苏雅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书,或者整理文件,偶尔抬头,对我温柔一笑……
许仙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车流,背影萧索……
齐天盘腿坐在角落的蒲团上,抓耳挠腮,或者对着空气龇牙……
黑疫使沉默地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赵云擦着他的枪,目光锐利如电……
太多,太清晰。
清晰得……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种尖锐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和恐慌的刺痛,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猛地闭上眼,又用力睁开。
窗外,依旧是流动的、陌生的霓虹。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不了。”
我说。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
“不了……”
我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我转过头,不再看窗外,目光落在车厢内昏暗的顶棚上。
“我已经……很破碎了。”
我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从心上剥离什么。
“再见到那些……似是而非的场景……”
“想到那些……回忆……”
我的声音开始微微发抖,我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情绪。
“我会疯的。”
最后三个字,我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彻底放弃般的平静。
车厢里,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重的寂静。
只有引擎,还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
许久,陈九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理解和无奈。
“……好。”
“那……回小院?”
“嗯。” 我应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回小院。”
车子在夜色中,朝着江城郊区的方向,平稳驶去。
将那座刚刚添了新坟的山,将那些沉重的回忆,将那个“家”一样却再也不敢触碰的咨询室……
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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