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对我的计划，或者说，对我“揣摩上意”、“献计献策”的能力，似乎颇为满意。
接下来的几次朝会，果然如同预料般，围绕着派遣何人前往西天灵山调查一事，争论不休。
鹰派以杨戬、哪吒为首，主张组建一个规格极高、权限极大、甚至带有一定“问罪”性质的强硬使团，成员应以司法、军事、情报系统为主，确保调查的彻底和威慑力。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此事关乎三界存亡、盟友背信，必须雷霆手段，方能彰显天庭威严，查明真相。
鸽派则以太白金星、青华大帝，极力主张“稳妥”、“协商”，认为调查团应以礼部、文官体系为主，重在沟通与核实，避免激化矛盾，给本已紧张的局势火上浇油。他们反复强调天庭与西天千年的盟友关系，暗示鹰派小题大做，甚至别有用心。
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我作为“证人”和杨戬新收的“属下”，偶尔会被点名询问细节，但更多时候，我只需垂首站在杨戬身后不远处，扮演好一个沉默、虚弱、但眼中时刻燃烧着对西天仇恨的“幸存者”角色。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不断地提醒着所有人西天“可能”犯下的罪行。
杨戬在这场博弈中，展现出了高超的政治手腕。他并未一味强攻，反而在某些时刻，会“顺应”鸽派的某些提议，比如同意调查团中必须包含文官系统的代表。但在关键问题上——比如调查团的主导权、开放区域的范围、索要资料的具体清单——他则寸步不让，并巧妙地联合了天庭中许多对西天同样不满、或担忧自身利益受损的中立派，形成了强大的 力量。
最终，在一番激烈的角力和妥协后，名单确定。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调查使团的正使，由太白金星担任。副使两位，一位是鸽派中相对温和、与西天素有往来的“司晨星君”，另一位，则是司法天神殿的一位副手，算是鹰派的代表，但资历和权柄明显不足以制衡正使。
杨戬本人，以及哪吒等核心鹰派将领，均未被列入名单。
这个结果，看似是鸽派的“胜利”，他们成功“阻止”了鹰派直接主导调查，避免了与西天的正面冲突升级。
但只有少数人能看出其中的玄机。
杨戬在退朝后，回到真君神殿，屏退左右，只留下我时，脸上露出了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笑容。
“成了。” 他坐在书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太白金星这个老好人，带着一群同样‘心怀善念’的同僚，去面对如今焦头烂额、疑神疑鬼的西天……这场面，定然精彩。”
我连忙躬身道：“真君运筹帷幄，属下佩服。让鸽派去打头阵，既能最大程度试探西天底线，激化矛盾，又能让我等置身事外，静观其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调查团已然出发，天庭内部，我们也不能闲着。” 我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忠诚”和“为主分忧”的光芒，“趁此机会，正是我们鹰派壮大实力、整合力量、逐步瓦解鸽派影响的最佳时机！”
杨戬眼中精光一闪：“说下去。”
我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真君，鸽派此次主导调查，看似风光，实则风险极大。西天绝不会轻易配合，冲突在所难免。无论结果如何，鸽派都必然陷入被动——若调查无果，或与西天闹僵，他们便是办事不力，有损天庭颜面；若西天真的拿出些真假难辨的东西敷衍过去，鸽派信以为真，将来一旦真相败露......比如我们‘适时’抛出更多‘证据’，他们更是难逃‘昏聩误事’、‘包庇西天’的罪名！”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暗中发力。” 我语气渐冷，“首先，真君需以‘稳定朝局’、‘防备不测’为由，向陛下建议，调整部分关键岗位的人事安排，尤其是那些职权涉及天界防务、资源调配、情报监察的部门。我们可以提议，由‘更加务实’、‘勇于任事’的官员接替那些可能‘过于保守’或‘与西天牵连过深’的鸽派官员。”
“其次，利用调查团在西天可能遭遇的阻力、拖延甚至冲突，在朝会上不断施压，质疑鸽派的‘绥靖’策略，强调局势的‘紧迫性’和‘危险性’，迫使陛下和更多中立派，不得不更加倚重真君您和鹰派的力量来处理危机。”
“再次，对鸽派内部，亦可分化拉拢。并非所有鸽派神仙都铁板一块，其中亦有务实者、担忧自身利益者、或对西天同样心存不满者。我们可以私下接触，许以利益，陈明利害，将他们拉拢到我们这边，或至少让他们保持中立。此消彼长之下，鸽派的根基，便会逐渐松动。”
我一口气说完，看着杨戬：“只要操作得当，等西天那边尘埃落定，无论结果如何，天庭内部的权力格局，恐怕已经悄然改变。届时，鹰派力量空前壮大，鸽派失势，陛下……也需更加仰仗真君。到那时，天庭政权的过渡，或许……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平稳的方式完成。”
我描绘的，是一个通过外部危机驱动内部权力洗牌，最终实现不流血政变的蓝图。这对于杨戬这样的野心家而言，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杨戬听完，沉默了许久，手指在案几上缓慢而有力地敲击着，眼中光芒变幻不定。最终，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李安如，” 他看着我，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于欣赏的意味，“你之才略，用于阴谋算计，搅动风云，确是……利器。留在身边，倒也不算埋没。”
他顿了顿，道：“你所言，深得我心。此事，便由你暗中协助梅山兄弟，以及我麾下文吏，拟定一份详细的名单和方略。记住，务必谨慎，勿要打草惊蛇。”
“是！属下遵命！” 我连忙应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利器？或许吧。但这把利器最终会刺向谁，还未可知。
“至于你，” 杨戬话锋一转，“既已入我麾下，也该有个名分。总是以‘前幽冥之主’或‘戴罪之身’相称，于行事也不便。即日起，我便授你‘翊圣巡天副使’之职，挂靠在司法天神殿名下，秩同五品，准你在天界许可范围内自由行走、查阅非绝密档册。稍后，自会有人带你前往安排的府邸。”
翊圣巡天副使？一个听起来有点权力，但实权有限，主要用来巡察、汇报的闲散官职。挂靠在司法天神殿，更是将我置于他的直接监管之下。给我自由活动的许可和一座府邸，既是“恩赏”，也是更方便的监视。
“多谢真君……不，多谢主公厚恩！” 我再次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激动”。
杨戬挥了挥手：“下去吧。好好将养，也好好……替我办事。”
“属下告退。”
离开真君神殿，我被一名沉默的神将引着，来到了位于天庭外围区域、一片相对清静的浮空仙岛上。这里楼阁星罗棋布，但大多空置或居住着一些品阶不高、无甚实权的仙吏散官。
我的“府邸”是一座独门小院，青瓦白墙，面积不大，但总算比清寂阁那间厢房像样些。里面有基本的家具陈设，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灵气稀薄的花园。
带路的神将将钥匙和一份简单的天庭规矩册子交给我，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独自站在院中，环顾四周。
自由了？某种意义上是的。至少，我不必再困在那个冰冷的清寂阁，可以有限度地在天界行走，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落脚点。
但手腕上那枚银环依旧冰冷刺骨，提醒着我真正的处境。这座小院，恐怕也早已布满了监视的阵法或眼线。
我走进正屋，关上门，在椅子上坐下。
第一步，算是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成功打入了杨戬的圈子，获得了初步的信任和一个可以活动的身份。接下来，就是利用这个身份，继续煽风点火，推动天庭与西天的对立，并在天庭内部搅动风云，为杨戬的夺权铺路，也为我自己的复仇……创造更混乱、更有利的局面。
我闭上眼，开始调息，并非真的疗伤，而是默默运转功法，进一步巩固那伪装的“道伤”和紊乱气息，同时也在仔细感应着这座小院周围可能存在的监视波动。
时间，在看似平静中缓缓流逝。
两天后。
我正在自己那简陋的书房中，对着天庭颁发的一些基础律例和地图玉简“研读”，实则是熟悉天庭结构和各方势力分布，忽然，心中微微一动。
一股熟悉而又令我下意识警惕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内。
不是杨戬那种冰冷凌厉的威压，也不是哪吒那种炽烈张扬的火气，而是一种更加内敛、深沉、却又带着几分疲惫和阴郁的感觉。
我放下玉简，缓缓转过身。
只见房间角落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青紫色的神甲有些黯淡，面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普化天尊。
他竟然没有去虚空前线坐镇？还是已经去而复返？以他的身份和修为，瞒过外面的监视潜入这里，倒也不奇怪。
我脸上迅速调整表情，从起初的“愕然”，变为一丝“戒备”和“冷淡”。
“普化天尊？” 我声音平淡，“大驾光临我这陋室，有何贵干？你此刻，不是应该已经在前往前线的路上了吗？天尊莫非……擅离职守？”
普化没有理会我的讥讽，他从阴影中走出，径直走到我对面的椅子前坐下，动作有些沉重。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怀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李安如，”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反而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味道，“本尊今日来此，不为公事，只问你几句话。你需……如实回答。”
我挑了挑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和众仙神的面，所言西天阴谋，人间冥界遭劫，半毁半藏……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看出最细微的破绽。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质疑的“不悦”和“自嘲”。
“天尊这话问得有趣。” 我向后靠了靠，摆出一个略显放松实则戒备的姿态，“我李安如如今这副模样，苟活于天界，仰人鼻息，所求不过一条残命和一个报仇的机会。我若所言有假，骗得了杨戬，骗得了玉帝，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等着被戳穿后魂飞魄散吗？”
我直视着他，语气转冷：“当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对西天恨之入骨？我的冥界，我的亲人朋友，我的一切，都毁在他们手里！这血海深仇，岂能有假？！”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胸膛配合伪造的伤势微微起伏，眼中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普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完全消散，反而更加深沉。
“李安如，” 他缓缓摇头，“你这个人，本尊看不透。外表看似玩世不恭，甚至有些……痞气无赖，实则内心阴沉，算计极深。你嘴里的话，十句里能有一句真的，就算不错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却也直指我刻意营造的某些表象。
我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讽刺和苍凉。
“我的变化，我的阴沉，我的算计……”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不都是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一步步逼出来的吗？”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苦：“人格替换！若不是你们搞出这丧尽天良的东西，我父母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变成两具干尸？！冥界危机！若不是你们天庭见死不救，坐视虚空肆虐，苏雅她……她又怎么会为了救我，自爆在虚空洞口前？！我身上，背负了多少跟你们天庭的仇？多少？！”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身体微微摇晃，指着普化，手指都在颤抖：“只可惜……我现在报不了仇！我什么都没有了！实力十不存五，寄人篱下，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只求能多活几天，多看一眼西天覆灭的希望！你满意了吗？天尊大人！”
我嘶吼着，眼中逼出了红血丝，胸膛剧烈起伏，那伪造的“道伤”也适时地透出黯淡痛苦的光芒。
普化被我突然爆发的情绪冲击得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像是愧疚，又像是无奈，但更多的，依旧是那份沉重的、挥之不去的疑虑。
他没有因为我的指责而动怒，只是沉默了片刻，等我的喘息稍微平复一些，才缓缓道：“当初天庭未支援冥界，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天界各处虚空防线压力骤增，兵力捉襟见肘，加之……对幽冥独立后的态度尚未明确……”
“行了！” 我粗暴地打断他，脸上露出极度不耐烦和心灰意冷的神情，“不用跟我说这些！苦衷？大局？我听得够多了！反正人都死了，说什么都晚了！过去的仇，我现在没能力报，也不想了！我现在只想活下去，只想看着西天那群秃驴遭报应！你们赶紧去灵山查！查个水落石出！别让他们的狗屁计划成功，才是正经！”
我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扭过头，不再看普化，用不耐烦的语气道：“天尊还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我如今是杨戬真君麾下的人，跟你这位鸽派的顶梁柱私下接触太久，传出去，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我下了逐客令。
普化却没有立刻起身。
他坐在那里，沉默了更久，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最终，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中的疑虑、疲惫、焦灼，混合成一种近乎哀求的严肃。
“李安如。”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本尊最后问你一次，以……一个曾经虽然立场不同，却算半个与你并肩作战、也见识过你为守护所在乎之物而拼命的人的身份问你。”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重得如同山岳：“现在，三界已去其二，天界亦处于危急存亡之秋。每一份真实的情报，每一个正确的判断，都至关重要，关乎亿兆生灵的存续。本尊……真的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看着我，那双曾经威严赫赫、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然隐约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绝望的诚恳。
“你告诉本尊，你在朝堂上所说的……关于西天，关于人间冥界……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我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挣扎着的、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寻求确认的痛苦。我能感觉到他肩上那沉重到几乎要压垮他的责任和压力。这位曾经高高在上、执掌雷部、威严不可侵犯的天尊，如今却被内忧外患、猜疑背叛折磨得形销骨立，甚至不惜放下身段，来向我这个“仇敌”和“囚徒”寻求一个答案。
多么……讽刺的一幕。
我脸上所有的激动、愤怒、不耐烦，都缓缓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我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清晰、也极其肯定的语气，开口说道：
“是真的。”
“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普化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但我没有。
我的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像一潭结了冰的湖水，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空洞的“真实”。
良久，普化缓缓闭上了眼睛，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更加沉重了。
他再睁开眼时，眼中的复杂情绪已经收敛了许多，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种下定决心的冷硬。
他站起身，对我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部分往日的沉稳，却依旧沙哑：
“……多谢。”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间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确认他的气息彻底远离，直到周围那无形的监视波动也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我脸上那空洞平静的表情，才一点点地，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缓慢绽开的、冰冷刺骨、充满了无尽嘲讽和恶意的笑容。
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咧开，越咧越大，最终形成一个无声的、近乎狰狞的狂笑姿态。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李安如，当然在“骗”你。
用最“真实”的语气，说着最“真实”的谎言。
我所说的“真相”，本就是我为你们所有人精心编织的罗网的一部分。西天有阴谋吗？或许原来有吧。但是现在，真相远比那更复杂，更残酷，也更……有利于我。
你们都在我的棋盘上，普化。
你，杨戬，玉帝，西天的秃驴们，所有高高在上、视众生为棋子的神佛……
你们都在我早已安排好的、名为“复仇”的盛大戏剧中，各司其职，按照我预设的剧本，一步步走向混乱，走向猜忌，走向内斗，走向……毁灭。
而我，这个你们眼中或可怜、或可鄙、或可利用的“丧家之犬”，将站在舞台的阴影里，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发生。
直到……最后的帷幕落下。
无声的狂笑在空荡的房间内持续着，只有我自己能听见那心底疯狂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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