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洲看着他痛苦的脸和绝望的眼神，心脏猛地一颤。
她蹲下身，没有劝说，只是伸出手，隔着那层沾染了尘土的粗布衣裳，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一瞬间，现实的洪流冲垮了游戏的屏障。
手术前签署知情同意书时的强自镇定，醒来后面对空荡荡双腿的迷茫和挫败，母亲红着眼眶熬的汤，父亲强撑的笑容和深夜的叹息——所有被刻意封存的感受，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汀洲抬起头，看向汉子那布满血丝写满抗拒的双眼，千言万语凝结在心，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超越了游戏的前所未有的沉重，“我明白，这种选择有多难，比死——可能还难。”
任明舟留意到汀洲的情绪变化和那近乎低语的“我明白”。她读懂了她眼底深藏的那份感同身受的沉痛。
时间，在汉子的惨嚎、家属的哭泣、玩家们的无言沉默中，一点点流逝。那畸变的双腿，正毫不留情地向上蚕食着生命的余地。
任明舟和汀洲稍稍远离了人群中心，站在一片相对安静的绿荫下。
“你还好吧？”
面对任明舟的关心，汀洲笑着摇了摇头：“刚刚就像一场复刻了从前的梦，只不过，我从亲历者变成了旁观者。我突然又想起，手术醒来后，被单下那空荡异常的轮廓所带来的冰冷真实，能瞬间击碎所有侥幸。不过，我比他幸运。在这个世界，普通人面对生存能力丧失的恐惧，比死亡更可怕。”
任明舟点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太过相似了，从病理学的角度，你说得对——就是复刻。不可逆的细胞程序性坏死，伴随病理性纤维化，最终导致功能丧失。”
汀洲面露惊讶：“这游戏是在映射现实？”
任明舟的神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凝重：“在我眼中，现实中的慢活化呼吸系统冠状病毒，它的起源至今不明，传播方式诡异复杂，对生命本质的侵蚀和破坏远远超出了已知的生物学框架。也许，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理解的病毒。也许，那也是一种——无形无相的怪物。”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开。汀洲看着任明舟的眼睛，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你和——这个游戏的策划。”汀洲艰难地开口，感觉喉咙发紧，“你们想的，是一样的？”
任明舟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葱郁的山林，扫过神态各异的难民，扫过玩家们的行为动作，最终落回到汀洲的脸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近乎动摇的困惑：“这里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到几乎超越了游戏的定义。汀洲，我这段时间研究了最前沿的神经交互和沉浸式模拟技术，现代科技，真的能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吗？会不会是策划组掌握了一些我们无法接触的东西？她在借这个游戏向我们传递什么？某种警示？某种隐藏在现实灾难背后的真相？”
“我不懂医学，也不懂科学。但我懂你。”汀洲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无论你的同行如何诋毁你，学术界如何排斥你，但我从不认为，你的思考是疯狂，是幻想。如果这个世界隐藏着你所追寻的现实的真相，我愿意为你走遍每一个角落，找出它。”
望着她的目光，任明舟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或者更复杂的、关于那些被诋毁被禁止的研究。但最终，她只是无声地抿紧了唇，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这不是犹豫，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同。
汀洲不需要她言语的解释，她所给予的理解，是超越语言的。
另一边，同来的玩家们已经混入难民队伍，开始乐此不疲地交互。
头巾少女正蹲下身子给被方才的战斗惊到，在慌张之下摔倒的老奶奶处理伤口，刚大功告成时，游言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你竟然会包扎，好厉害。”
游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头巾少女闻声抬头，当游言看到她的目光，感受到她真实的存在时，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就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攫住了游言的精神，迫使她微微前倾，仿佛被拖向无声无息的地心所在。
这种感觉在头巾少女露出明媚微笑之后，才消散些许。
那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带着纯粹的暖意和属于山野的爽朗，瞬间驱散了游言的失神。
“这算什么厉害。”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点不以为意的率真，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动作透着利落劲儿，“村里总有人摔跤砍柴弄破皮，看多了，自然就会一点，总不能眼巴巴看着人流血。要说厉害，打跑那些可怕怪物的你们才厉害。你们是不是附近斗奇宗的术士呀？”
游言看着她这副充满生趣的样子，心头不由得生出好感，她自豪而果断地纠正：“我们是无极宗的。”
“无极宗？”头巾少女低眉时，眸光微闪，“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她像是在努力翻找脑海里的记忆碎片，“对了！之前有一小队术士老爷们路过，说是来探查情况的。我躲在草垛后面，偷听到他们提过无极宗。可是，他们当时说，无极宗不是已经被灭掉了吗？”
游言使劲摇摇头：“无极宗已经重燃薪火。”
“重燃薪火？”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惊叹，“难道在那场可怕的灾难里，还有幸存者逃出来了？是长老们吗？”
“不。”游言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崇敬，“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师姐。”
少女轻声重复：“师姐？”
“是的。”游言用力点头，眼神明亮，“她叫岁星。”
“岁星——”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游言脸上，却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更遥远的所在，“我听村里的老爷爷讲过星宿的故事。他说，岁星是天上最厉害的星辰之一，主东方，掌岁序，是带来生机与希望的神星。它出现的时候，灾祸会平息，万物会生长。原来，师姐叫这个名字。”
游言毫不犹豫地应和，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我的师姐，人如其名。”
“真好。好想亲眼看看那颗星，一定很——”她的话语在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词语，“一定很耀眼吧。”
游言笑着点头。头巾少女的吸引力仿佛源于自然，让她在无意识中便已心生亲近。一向在交际中极为主导的她，却没意识到，她快抖出全部家底，却连眼前的少女叫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少女主动说起身世，父母双亡，贫困孤苦，颠沛流离。
她说，她叫商陆。
看着眼前少女开朗明媚的笑容，听着她讲述那些悲惨过往，再想到她如今孤身混迹于难民潮中，游言忽而想起已熟记于心的五济训诫：捡个女孩回去，大概——也算践行了宗门使命吧？
她不禁询问：“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想不想跟我们回无极宗？我收你为徒，你可以住我屋！”
这决定来得有些突然，连游言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但她随即释然，并不后悔。
商陆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惊住了，她眨了眨眼，但那份惊讶很快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她用力点头：“真的可以吗？太好了，我愿意！”
她说完后，瞥过身旁沉默寡言的短褂少年，目光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游言，脸上依旧是那明媚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与玩味：同行的机会尚多，瞻星的机会却少。那颗星——如今，是什么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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