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在慈云寺的废墟上,侥幸逃脱法网的“恶魔”,如今,又换了一张“建材商人”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城市的另一个重要肌体——棚改项目之中。
历史,正在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重演。
第三幕:谨慎的“剑鞘”与出鞘的“决心”
赵承平当即整理了一份简要的报告。
他没有写那些充满个人推测的、戏剧性的内容。他只是用最客观、最冷静的笔触,陈述了三件事实:
“广源建材”仓库的规模,与其承接的业务量,严重不符。
其送货车辆的行车轨迹,存在大量不合常理的绕行与滞留。
其股东之一“魏东”,曾是三年前“慈云寺贪腐案”的关联人。
他拿着这份只有一页纸的报告,敲开了分管领导,王副局长的办公室门。
王副局长是个年近五旬的、头发微白的中年人。他听完赵承平的汇报,接过那份报告,看得非常仔细。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赵承平。
“承平,你的意思是,棚改项目里,可能藏着一条‘慈云寺案’的漏网之鱼?”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我不敢下结论。”赵承平的回答,不卑不亢,“我只是觉得,这些疑点,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工程质量监督’的范畴。我建议,对这家供应商,展开一次更深入的、全面的调查。”
王副局长沉默了。
他用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那“笃、笃”的声响,像是在衡量着什么。
赵承平知道,领导在权衡利弊。
棚改项目,是市里今年的头号民生工程,万众瞩目,绝不能出任何大的岔子。现在,项目正在全面施工的关键阶段,如果大张旗鼓地调查一家主要的材料供应商,很可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导致整个项目停摆。
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终于,王副局长停止了敲击。他看着赵承平,语气严肃地说道:
“你的发现,很重要。我同意你的建议。但是,我有两个要求。”
“领导请说。”赵承平站直了身体。
“第一,调查,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秘密进行。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不能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项目指挥部和施工方。”
“第二,”王副局长加重了语气,“你的首要职责,是监督。所以,任何调查行动,都不能影响到棚改项目的正常施工进度。这个尺度,你一定要把握好。”
赵承平的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知道,领导已经给了他最大的支持。那句“把握好尺度”,既是提醒,也是授权。它像一个谨慎的“剑鞘”,将这柄即将出鞘的调查之剑,包裹了起来。
这柄剑,可以出鞘,但必须快、准、狠。必须在不割伤“大局”这副肌体的前提下,精准地,刺向那个可能已经溃烂流脓的“病灶”。
“我明白。”赵承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二天一早,他便拨通了市审计局一个老朋友的内线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多年的至交,审计局经济责任审计处的处长,刘建军。
“老刘,我,承平。”赵承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只有老友间才能听懂的严肃。
“哟,稀客啊,赵大主任怎么想起我这个算账先生了?”刘建军的语气,一贯地带着几分戏谑。
“不开玩笑了,老刘。有个事,得请你这双‘火眼金睛’帮我掌掌眼。”赵承平开门见山,他知道,对付刘建军这种人,任何拐弯抹角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没有提“魏东”,也没有说“慈云寺案”,更没有透露任何关于“皮包公司”的猜测。这不仅是纪律要求,更是对朋友的一种保护。
他只是用最纯粹的、业务上的口吻,陈述了一个“异常”:“我们这边在梳理棚改项目的供应链时,发现一家名叫‘广源建材’的供应商,在好几个政府工程里,都出现过供货延迟的情况,但最终项目都顺利验收了。我们担心,这里面可能存在为了赶工而产生的、不规范的‘成本核销’或‘支付溢价’问题。所以,想请你们审计处,从资金流的角度,帮忙核查一下,这家公司与项目方之间的所有资金往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常规’的数字。”
“不合常规的数字”——这是一个完美的、属于审计系统的“黑话”。
它既可以是无伤大雅的账目错误,也可以是……隐藏在小数点背后的、惊天黑幕。
电话那头的刘建军,沉默了片刻。他那颗与数字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精明的大脑,瞬间就捕捉到了赵承平话语里,那股不同寻常的分量。
“广源建材,是吧?”刘建军的声音,沉了下来,“行,我知道了。把这家公司的全称和工商注册号发给我。就说是你们纪检监察室委托的、针对‘政府项目供应链资金风险’的专项数据比对。三天后,我给你一个初步结果。”
“谢了,老刘。”
“别跟我来这套。查出来没事,你得请我喝酒。查出来有事……”刘建军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凝重,“你小子,自己多加小心。”
挂断电话,赵承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那台最强大的“数据机器”,已经被他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审计局的系统,可以直接接入税务、银行等核心数据库,一旦开始运转,任何伪造的合同、虚开的发票、异常的资金沉淀,都将在这只“数据之眼”的扫描下,无所遁形。
这是他的第一条战线——一条在高空之上,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冰冷而精准的“天网”。
而现在,他要去开辟他的第二条战线。
他脱下那身笔挺的干部制服,换上了他扔在汽车后备箱里、一件满是褶皱的旧工装夹克,脚上蹬了一双沾着干涸泥点的劳保鞋。他甚至还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包廉价的香烟,揣进了口袋。
这身行头,让他瞬间从一个坐在办公室里的“赵主任”,变回了那个能在三教九流中、游刃有余的“老赵”。
他没有再去问题最集中的棚改工地,那里,可能已经有人在“盯着”他了。他根据另外几个项目的档案地址,选择了一个位于城市另一端、已经基本完工的“第二小学扩建工程”工地。
午后,阳光毒辣,工地上,只有零星的工人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赵承平提着一个装着凉茶的旧水壶,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一个正在墙角阴凉处休息的、正在绑扎钢筋的老工人身边。
“老师傅,歇会儿啊?天太热了,来,喝口水。”他拧开水壶,递了过去,自己则掏出那包烟,散了一根过去。
老工人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了烟,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谢了,老板。”
“我可不是老板,就一过路的,瞧着这学校盖得漂亮,过来看看。”赵承平顺势在他身边蹲下,用最闲聊的口气,拉开了话匣子。
他们从天气,聊到工钱,又从伙食,聊到家里的孩子。
在感觉对方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备后,赵承平才状若无意地,指了指旁边一捆还没用完的、已经微微泛起一层红褐色锈迹的钢筋,问道:“师傅,你们这活儿干得地道啊。这钢筋,看着就粗壮,是大厂的货吧?”
提到这个,老工人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嘬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压低了声音,像是发牢骚一样地说道:“大厂的货?哼,谁知道呢。反正这批钢筋,邪门得很。”
“哦?怎么说?”赵承平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比我们以前用的,要‘娇气’。淋点雨,放个两三天,上面这层‘红毛’就起来了,比别家的快得多。”老工人用脚,踢了踢那捆钢筋,“还有那水泥,也是他们一家送的。有时候吧,搅拌好了,半天不凝。有时候呢,刚倒下去,没等抹平,就干了。跟个看心情干活的大爷似的,害得我们好几个地方,都返了工。”
比往常的更容易生锈。
水泥凝结时间不太稳定。
这两句看似朴素的、来自一线工人的抱怨,在赵承平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两声惊雷!
这是一个最可怕的信号。
钢筋容易生锈,可能意味着其保护性的钝化膜质量差,甚至可能,是劣质的、由废钢重炼的“地条钢”。
水泥凝结时间不稳定,则说明其熟料配比或添加剂存在严重问题,将直接影响最终的混凝土强度。
这已经不是“以次充好”了,这是在用成百上千个孩子的未来,在用这座建筑的生命,在开一个致命的玩笑!
赵承平的后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强压住内心的震动,继续用闲聊的语气说:“那不能吧?材料进场,监理不得验收吗?”
老工人嗤笑一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验收?人家单子开得漂漂亮亮的,合格证、检测报告,一样不少。监理拿个卡尺,量量粗细,看看外观,谁还能给你劈开来,拿到实验室里去化验啊?我们当工人的,嘴上说说就得了,谁敢真去得罪供货的‘财神爷’啊。”
赵承平沉默了。
他知道,他必须拿到最直接的、无法辩驳的“物证”。
他借口去上厕所,绕到了工地后方一个堆放建筑垃圾的角落。他看到了一些被截断的、废弃的钢筋头,和他刚才看到的那批,是同一型号。他还发现了一袋破损的、洒了一地的水泥。
他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
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预先准备好的、厚实的自封物证袋。他捡起了两段不同直径的、锈迹最明显的钢筋头,又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废纸,将那些还没受潮的水泥粉末,装了进去。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他没有直接回单位,而是开车,去了市里一家拥有国家认证资质的、最权威的第三方建材检测中心。
他用现金,以个人装修材料送检的名义,匿名登记了那两份样品。
“先生,钢筋的力学性能和化学成分分析,加上水泥的凝结时间和抗压强度测试,全套下来,需要五天时间才能出结果。”负责接待的工程师,公式化地告知他。
“好,我等。”
走出检测中心的大门,赵承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这五天,对他而言,不是休息,而是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备战”。
他将自己,重新锁回了办公室。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将“广源建材”和那个幽灵般的“魏东”的全部背景,再重新梳理、深挖一遍。
在等待检测结果的那几天里,赵承平将自己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高速运转的人肉搜索引擎。
他将调查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广源建材贸易有限公司”这家企业本身。他要彻底撕开它的伪装,看清它那副看似光鲜的皮囊之下,包裹的究竟是怎样的骨骼与内脏。
他通过各种半公开的渠道——企业年报、招投标网站的公示信息、甚至是一些行业论坛里的蛛丝马迹——像一个最耐心的拼图玩家,一片一片地,拼凑着“广源建
材”的成长轨迹。
一张清晰的、却也充满了诡异与反常的“企业画像”,逐渐浮现在他面前的白板上。
——它太“快”了。
这家公司,注册成立至今,
对于一个需要靠人脉、口碑和雄厚资金才能立足的建材行业来说,三年的时间,对于一个新入局者,通常只够勉强站稳脚跟,积累一些零散的小客户。
但“广源建材”,却像一匹被注射了兴奋剂的黑马,以一种完全违背商业逻辑的速度,在疯狂地“跃进”。
第一年,它默默无闻,只零星地接了一些私人装修的小单子。
第二年,它突然开始在政府工程领域崭露头角,拿下了两个百万级别的市政维修项目。
而到了第三年,也就是今年,它竟已然坐上了“主力供应商”的牌桌,一口气,将包括棚改项目在内的、五个标的额动辄数千万、甚至上亿的大型项目的供货合同,悉数收入囊中。
这种“三级跳”式的爆发,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初创企业能够实现的。
它没有雄厚的背景,没有过硬的技术专利,更没有足以撼动市场的价格优势。它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战绩的新兵,却在短短三年内,被破格提拔成了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这背后,若没有一只巨大而有力的、看不见的“手”在托举和输送利益,绝无可能。
赵承平在那张白板上,用红色的马克笔,重重地写下了两个字:
“寄生”。
“广源建材”,根本不是一个独立的企业。它更像一个被精心挑选和培植出来的“宿主”,其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方便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寄生体”,更高效、更隐蔽地,去吸食公共财政的血液。
而那个“寄生体”的名字,几乎已经呼之欲出。
——魏东。以及他背后,那个在三年前“慈云寺案”中,侥幸逃脱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赵承平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他知道,他所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已经“进化”了的、更加狡猾的犯罪组织。它们学会了用合法的公司外衣,去包裹非法的利益输送;学会了用看似规范的招投标程序,去掩盖暗箱操作的肮脏交易。
但它们算错了一件事。
它们没有算到,会有一个像赵承平这样,既懂得工程监督的门道,又深谙刑事侦查手段,
一周后的下午,赵承平的手机,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
——来自那个第三方检测中心。
短信内容很简单:“赵先生您好,您送检的样品检测已完成,请凭票据前来领取报告。”
赵承平的心,猛地一跳。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检测中心。当他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份密封在牛皮纸袋里的、薄薄的几页纸时,他的手,竟感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没有在检测中心拆开。他回到了自己的车里,关上车门,将自己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他深吸一口气,撕开了密封条。
里面的内容,与他最坏的预想,完全吻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于钢筋样品:
报告的结论部分,用了几个冰冷而致命的词语:“屈服强度、抗拉强度、伸长率,三项关键力学性能指标,均不符合Gb1499.2-2018《钢筋混凝土用钢》国家标准。另,经化学成分分析,其锰、硅含量严重偏低,疑似为劣质再生钢材。”
——关于水泥样品:
结论更加触目惊心:“样品初凝时间超过国家标准上限120分钟,终凝时间低于标准下限60分钟。28天抗压强度测试值,仅为28.5mpa,远低于工程要求的42.5mpa标准,属于严重不合格产品。”
赵承平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被加粗、标黑的文字上。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几页纸,不再是简单的数据和结论。
这是一份对“广源建材”,乃至其背后黑手的、不容辩驳的“死刑判决书”。
更是一份对那些已经使用了这些劣质材料的、关乎民生的建筑工程的、沉重无比的“病危通知单”。
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不是他偶然间发现了这个线索,这些如同“骨质疏松”般的钢筋,“发育不良”的水泥,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在一场暴雨、一次地震、甚至只是时间的侵蚀下,给这座城市,带来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他感到一阵后怕,紧接着,是抑制不住的、滔天的愤怒。
他紧紧地攥着那份报告,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他知道,孤军奋战的时刻,到此为止了。
他必须立刻,将这颗足以引爆全局的“惊雷”,交到决策者的手上。
王副局长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看完了赵承平递交的所有材料——那份关于“广源建材”背景反常的分析报告,那几张诡异的行车轨迹图,以及最后那份、如同最终审判书一般的、致命的检测报告。
王副局长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那片正在蓬勃建设的城市,眼神复杂。
良久,他转过身,看着赵承平,只说了一句话:
“承平,你跟我来。立刻去向主要领导汇报。”
半小时后,市纪委监委的一间小型保密会议室里,一场由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亲自主持的、紧急召集的碰头会,正在进行。
参加会议的,都是来自市纪委、市公安局、市住建局、市审计局等核心要害部门的、一把手或分管主要领导。
赵承平,是这场会议上,级别最低的与会者,但他,却是毫无疑问的“主角”。
他站在投影幕布前,没有带任何帽子。
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纯陈述的语气,将他从发现“皮包公司”的疑点开始,到追踪车辆轨迹,到关联旧案嫌疑人,再到最终获取资金异动线索和关键物证的全过程,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
他没有使用任何煽动性的词语,但他所呈现出的每一个证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与会领导的心上。
当他将那份检测报告的核心结论,投影在大屏幕上时,整个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汇报结束,赵承平微微鞠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市纪委书记的脸色,已经铁青。
他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同志们,情况,大家都清楚了。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工程质量问题,也不是一起孤立的商业欺诈案。”他的声音,洪亮而果决,回荡在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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