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并未温顺太久,它只是在积蓄更狂野的怒火。
苏赫巴鲁的营帐内,气氛凝重如冰。
他五岁的儿子,那个被赐名“刘安”的孩子,正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曾是他力量的源泉,此刻却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归顺?
他苏赫巴鲁,白羊部未来的雄鹰,要去当那个汉人皇帝摇尾乞怜的狗?
“把他带下去!”苏赫巴鲁的声音沙哑而暴躁,“从今天起,帐内不许出现一个汉字,不许提什么狗屁学堂!谁敢教他,我割了谁的舌头!”
亲卫领命,小心翼翼地将小“刘安”抱走。
孩子没有哭,只是回头,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苏赫巴-鲁的心猛地一抽。
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大步走出营帐,召集了所有族中长老和百夫长。
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桀骜不驯的脸。
“南边的汉人皇帝,想用一个娃娃,就套住我们整片草原的狼!”苏赫巴鲁的咆哮在夜风中回荡,“他以为赐个姓,给件衣裳,我们就会忘了祖宗的荣耀,忘了弯刀的锋芒!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旁边象征着白羊部荣耀与战魂的狼头大旗。
“谁若再敢提一个‘降’字,谁若再对南边抱有任何幻想……”他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在一片惊呼声中,用尽全身力气,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竟生生将那碗口粗的旗杆从中折断!
“便如这旗!”
他将断裂的旗杆狠狠掷入火中,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面绣着白色公羊的残破旗帜。
这是血誓,是决裂,是献给草原祖魂的最后宣言。
然而,当夜深人静,苏赫巴鲁巡视营地时,却在一个马厩的背风角落,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是他的儿子。
孩子借着远处篝火的微光,正用一根烧黑的炭条,在一块破旧的羊皮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什么。
怒火“腾”地一下冲上苏赫巴鲁的头顶。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夺过那块羊皮,看也不看就想撕碎。
可借着火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白天刚刚下令禁绝的《家书口诀》。
“阿爸……”孩子被吓了一跳,怯怯地抬起头。
“谁让你写的!”苏赫巴鲁压着嗓子低吼,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孩子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缩了缩脖子,却没有哭,反而指着羊皮上一个刚刚写好的字,用清脆的童音问道:“阿爸,先生说,这个字念‘家’。你看,上面是个屋顶,下面是人……先生说,有屋顶,有家人,才叫家。”
他抬起小脸,那双纯净的眸子在火光中闪烁,里面满是孩子最直接的不解:“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呀?”
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苏赫-巴鲁的心口。
他所有的愤怒、骄傲、不甘,在这一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在冰冷角落里,努力学习如何写“家”字的孩子,再看看自己身后那顶孤零零的、容不下汉字的酋长营帐。
我……在守护什么?我又在摧毁什么?
苏赫巴鲁高高举起的手,僵在半空,那块写着“家”字的破羊皮,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站了许久,一言未发,只是在漠北的寒风中,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宫,灯火通明。
刘甸指尖捻着一份来自北境的加急边报,上面只有八个字:“白羊部拒缴兵符,焚书立誓。”
殿下侍立的将领们瞬间面露杀机,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要点兵北伐,将这不知死活的部落碾为齑粉。
刘甸的眉峰微微一动,却不见丝毫怒意。
他将边报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随即转向一旁垂手静立的戴宗。
“戴宗。”
“臣在。”
“朕不发一兵一卒。”刘甸的声音平静无波,“你替朕走一趟,带三样东西去。”
他顿了顿,自有内侍捧上一个锦盒。
刘甸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其一,是太子太傅刚整理好的《幼童策论集》,里面收录了‘刘安’的几篇功课,让他阿爸看看,他儿子将来是治国之才,不是只懂放羊的莽夫。”
他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布袋。
“其二,半袋敦煌郡新收的粟米。苏赫巴-鲁的母亲,是敦煌人。”
最后,他拿起一张看似平平无奇的黄麻纸。“其三,是这个。”
戴宗接过,那纸张触手温润,却空无一字。
“此为‘共鸣笺’,”刘甸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系统宿主才有的神秘,“唯有至亲血脉执笔,方可显现其上预留的字迹。记住,此去,你不是朕的密探,也不是朝廷的钦差。”
刘甸的目光深邃如夜:“你是一个在边境流浪的塾师,靠着‘写字换粮’的手艺糊口。不许提朕,不许提朝廷,你只管把戏台搭好,剩下的,交给血脉亲情。”
“臣,遵旨!”戴宗将三物小心收好,躬身一拜,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殿外的夜色。
十日后,白羊部边境的集市,多了一个奇怪的摊位。
一个形容枯槁的流浪塾师,支起一块破布,上面写着:“识字兑粮”。
规矩很简单,无论大人小孩,只要能跟着他念,并用石灰在地上写对五个汉字,就能换走一小撮金黄的粟米。
在这片粮食比人命金贵的地方,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消息一传开,许多偷偷藏着汉人血统的牧民,都带着孩子围了过来。
连苏赫巴鲁的亲侄女,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也按捺不住好奇,偷偷跑来。
“叔叔,这个怎么念?”女孩指着一个字问。
“归,回家的意思。”戴宗沙哑着嗓子教她。
女孩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在地上写出了“父”、“母”、“归”三个字。
戴宗点了点头,从怀里郑重地取出那张黄麻纸,递了过去:“你学得最好,这是最贵的纸,奖给你。只能用来写信给你最想念、最想见到的人。”
女孩懵懵懂懂地接过纸,拿起一旁的炭笔,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两个字:“阿爸……”
她想念自己去年战死的父亲。
笔画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就在那“阿爸”二字旁边,一行血红的小字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字迹潦草而狰狞,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儿啊,别让人头当酒杯。”
女孩吓得扔掉了笔,周围的牧民更是发出一片惊呼,纷纷后退,以为撞见了鬼神。
戴宗却不动声色地将纸卷起,揣回怀中,对着惊魂未定的女孩低语了一句:“这纸,认亲,不认仇。”
骚动很快惊动了正在巡查的苏赫巴鲁。
听闻有汉人在集市私授汉文,他勃然大怒,亲率一队武士如旋风般冲来,战马嘶鸣,瞬间清空了整个场地。
“妖言惑众!”苏赫巴鲁翻身下马,一把从戴宗怀里夺过那卷黄麻纸,“装神弄鬼的东西!我今天就……”
他话未说完,本想将纸当众焚毁,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纸上那行血红字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他认得这笔意!
这绝不是什么鬼画符!
这是他早年战死的亲哥哥,拓跋烈的笔迹!
他曾在兄长寄回的唯一一封家书中见过,那种入木三分的力道,那种狂傲不羁的笔锋,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你……你到底是谁?!”苏赫巴鲁的嗓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变了调,他死死抓住戴宗的衣领,双目赤红。
戴宗任由他抓着,眼神古井无波,缓缓吐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哥哥当年被俘于幽州难民营,临死前,用血写了七十三封信,想寄回草原,一封都没能寄出。”
他轻轻推开苏赫巴鲁的手,将那半袋粟米和一本翻开的《百家姓》放在地上。
“如今,轮到你儿子,替他写回信了。”
说完,戴宗转身便走,只留下一个萧索的背影。
苏赫巴鲁呆立原地,低头看去,那本《百家姓》的书页脚上,有一行清晰的批注:
“苏赫,源自汉将苏武之后,牧羊北海,与当地部族通婚,其后一支……”
当夜,白羊部的祖祠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苏赫巴鲁独坐其中,面前摆着那张诡异的黄麻纸。
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行血字——“别让人头当酒杯”。
他忽然想起了幼时,母亲含泪讲述的一个故事。
当年兄长被敌对部落俘虏,对方酋长残忍地将兄长的头颅做成酒杯炫耀。
兄长被杀前托人带回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家里,我不是死在战场上,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
苏赫巴鲁的眼中,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的指尖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滴落,他拿起那支炭笔,蘸着自己的血,在那张黄麻纸上,一笔一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下了五个字。
“我,不再打仗了。”
墨迹落下的瞬间,整张黄麻纸“轰”的一声,泛起一层柔和却不容逼视的金光。
光芒中,那张纸自动折叠,竟化作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色纸鹤,它轻轻扇动翅膀,穿透营帐,如一道流星,义无反顾地飞向了遥远的南方。
洛阳,观星台上。
刘甸一袭玄色常服,正凭栏远眺。
夜空中,一道微不可查的金色流光自北方天际划破夜幕,径直向他飞来。
他缓缓伸出手掌。
那金色纸鹤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归宿,轻盈地落在他的掌心,瞬间化作一捧温热的灰烬,随风而散。
刘甸闭上双眼,感受着掌心残留的余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一声轻叹,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最后一个不肯低头的人,终于学会了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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