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正对舞台，王二毛这才看清这位西谛兄的长相。
这是一个极瘦的中年人。
不知道是长久以来的营养不良还是天生如此，白净的脸上两块颧骨突显得格外抢眼。一副玛瑙色的圆框眼镜架在他那高挺的鼻梁上，遮不住那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这人的个子不算高，穿戴是极整洁的，光着脸，白净的衬衫笔挺的领带，一件呢绒的西装套在身上略微有点显大。
他站在台上，不丁不八，正在笑吟吟地看着台下。
台下这时挺热闹。
刚才说是要叫学生们上台举行一个告别仪式。这下倒好，找人的，找到之后嘱咐几句的，围观的，羡慕嫉妒，没带学生来的，只能咂咂嘴巴空留懊恼。
一时间，台下便自动归拢成了几个小圈子，浑把台上还有人等着当成了背景墙，自顾自的，先搞起了离愁别绪。那时的师生关系就是如父如子，儿行千里母担忧，顿时有那些个情感细腻绷不住的，率先哭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收敛起来，学生们一个一个不情不愿的被推上了台，做老师的也都纷纷坐下，看着这些得意门生去开启他们更为精彩的下一程。
总共提名了十四个，上台的只有九个，这些学生倒是不怎么怯场，规规矩矩排成了一排。
站在队首的，是个极英俊的男生，人高腿长，目若朗星，穿着交大的校服，跟在后面的，高矮胖瘦各样都有，中间还夹着两个身穿同济校服的女生，都是眉清目秀，一等一的卖相。
台下这时齐声喝彩，掌声雷动，整个友梅厅里，所有人都激动了。
说实话，做学问跟长相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卖相好总能再给你加点分。这些人既已站到了台上，代表的就是上海的颜面，一亮相，顿时得了个满堂彩。
那个西谛先生也很满意，脸上带着笑。
“各位同学，我不是你们的老师，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教导你们的。此时此刻，我仅能代表一个普通的上海市民，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以你们为荣，也以你们为我们未来之希望。祝大家在求学的道路上拼搏奋进，在救国的道路上勿忘初心！我们合唱团准备了三首歌，如果可以，就把它当做是你们的乡音吧…… 任何时候，再苦再难，心里不要忘记。”
话说到这里，全场的人都已经站起，会唱不会唱的，都要表表心意。
合唱团的老师手里的指挥棒刚要挥起，就听身后有人奓着胆子喊了一句：“先生，可否再给我们几分钟，我们同学之间…… 需要商量一下。”
整场的人都愣了，顿时安静了许多，指挥重新转回身来，茫然地看向舞台中央。
说话的是站在队首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就见他脸上微微红了，眼睛却是坚定地看着那个西谛先生，在他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同学里，有几个同时低了头，然后便又纷纷抬起，各自再往前站了几步，斜斜地排了一排。
这时，台上的老先生们都纷纷坐直了身子，脸上表情各异，有两个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居然同时摇头叹息。
西谛先生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诧异，但转瞬即逝，他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就见那个男生说是要商量一下，但在得到允可之后，只是回过头来简单地跟那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下眼神，像是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在得到众人肯定之后，便又转回头来。
“西谛先生，我叫邓松龄，是交大的学生。蒙先生们抬爱，让我等寒门学子有了出国深造的机会，这是我们的光荣，也是我们理应挑起的重担。学生跟随先生们学知识，学做人，基本的道理总是懂的。非是学生不识好歹，我想代表大家问一句，这次留学是否需要本人自愿？如果实有难处，可不可以把名额让给更加合适的同学？”
他这么一问，台上台下全是明白人，顿时都听懂了。
上海滩上大半个教育界，兴致冲冲地推选了半天，敢情人家不想去啊！
坐在第一排的那几个交大的老教授气得脸都绿了，同时站了起来，高声斥责。台上的西谛先生也是一脸的懵圈，这种好事还有不想去的？
他情不自禁的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台上的那几个老夫子。
张咏霓是光华大学的校长，何炳松是暨南大学的校长，这两个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再看他们交大自己的代理校长张廷金，就见这个老头子居然直接闭上了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必须要控制住场面，他的反应极快，忙拉过麦克风，先将台下的老教授们安抚住。
“大家先请冷静！我相信，我们选出来的学生，总是品学兼优的，现在有此一问，必有他们背后的隐情。这样吧，还请台上的同学具体讲讲有什么实在的难处。台下坐着的都是师长友朋，想必也能体谅，不至于强人所难。”
那个邓松龄似乎是见惯了大场面，脸虽仍是红的，心却是定的，等到台下稍稍安静些，便先给西谛先生规规矩矩鞠了一躬，然后大大方方走到舞台中央，又给场下规规矩矩鞠了一躬，手一搭，扶住了麦克风。
“在座的各位先生，各位老师，大家好！我叫邓松龄，是交大的一名普通的学生，现在担任学生会的副主席。我来自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节衣缩食，恩师倾心栽培，亲友全力资助，方才有了今日。这些，对我个人而言，是幸运；对我家庭而言，是期许；对我师长而言，是慰藉。我常自问，要如何回报于父母之恩，要如何回报于恩师的教诲，又要如何才能回馈于这个国家这个社会？”
场下这时，渐渐静了。
在座的很多都在搞教育，但在中国式的传统教育里，很难有机会听到来自学生这边的真实的想法。
邓松龄接着往下讲。
“在我懵懂无知的时候，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同学之间，也不会展开讨论。但人是会慢慢长大的，当我逐渐有了困惑，当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慢慢确立起来之后，就发现了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
这家伙是在说评书吗？
居然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把全场人的胃口都给吊了起来。
王二毛看着台上这个与他年纪相仿却已是光华夺目的邓松龄，不禁有点郁闷。
少年人，是不是都应该活成这个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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