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着眼前齐刷刷跪倒一片的臣子们。
他的笑容逐渐开始维持不住，他的怒火开始蔓延。
猩红的血色逐渐要吞噬掉他所有的思维。
他十分好奇一个问题，这个江山，他究竟是姓朱，还是姓别的什么？
难怪太祖，太宗，都总喜欢以刀刃来解决问题。
这个问题无论出现在哪一位皇帝的心中，那么必然是需要用充足的血液，才能将这种疑惑掩盖掉。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朱厚熜突然明白了他那位死鬼堂兄朱厚照，为何会开了擅杀大臣的先河。
正德十四年，那家伙出征回来之后，用庭杖的方式打死了整整十一个阻止他南巡的官员。
他在稍微拥有了一些兵权，确定了自身地位之后，立刻就那样做了。
说实在的，朱厚熜现在也想这么干。
如果有可能，他想要连带着这些人的家族一并打死。
这些人就是毒瘤，这些人的家族，也是毒瘤，与国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朱厚熜并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这件事情。
方方面面的原因有很多，但归结起来，其实是一个，嘉靖皇帝，还不具备那样大的权力，或者说没有攥住皇权的大拳头。
至于，朱厚熜自认为自己并没有皇帝之心甚至打算毁灭皇位的事情，于目前来说，乃是细枝末节，不是根本。
难怪陆斌总强调着要掌握一支强军，只有拥有足够大的拳头，才能够有足够多的话语权。
毕竟，要弄死旁人，总是不能让那人心服口服，可又只需要人家肉体上从这个世上消失，那就要有强制执行的力量才成。
真希望有一天，能像太祖一样，说杀人，就杀人！连招呼也不必打！有正当理由，就干死一片，那才痛快。
“诸位爱卿，尔等，难道是在逼朕吗？”
朱厚熜冷漠着，在沉默半晌之后，问道。
“臣等万死！臣等万万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又是一片山呼。
“然则，臣等一片忠公体国之心，陛下不可不察啊。”
“陆斌贼子，已有祸国殃民之举，如若不予以斧正，臣等恐国家危难，亦恐陛下圣明受损！”
“陛下，如若搜刮民脂民膏这样的罪行都能够容忍，则国之危矣！百姓蒙难矣！”
一片群情激愤，好似真个那陆斌能与千古奸臣画上等号一般。
全然也不顾陆斌那唇齿稚嫩胡须也未长出，那母胎出生胎毛也未尽褪的年纪。
朝中发言之人，那年龄老迈些的，恐怕陆斌都要与其重孙相邀伴于学堂。
然而没人在乎这个，都是老当官的了，一个人死或者生，跟年纪又有什么干系呢，只有阻碍了利益，阻碍了家族发展这件事，才值得关注。
“那朕若说自己甘愿当个昏君，无论如何也不会处死陆斌呢？”朱厚熜含怒再问。
那侍郎杨旦，再逼上前去一步，竟不再垂头，昂首便道“君上甘当昏君，臣不愿当奸臣也！”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其中蕴含着某种强制的意味。
“哦？杨侍郎，又如何要不做那奸臣呢？”
“臣，欲仿效正统年间王竑，便是子孙永不叙用，便是弃官帽，便是去臣这一颗老迈头颅，也要打死这学王振，做马顺之孽，不教天下蒙难，亦不教陛下蒙污！”
话语一出，一片哗然！
其实这逼君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
这杨旦就是在明白无误的告诉朱厚熜，你要不亲自动手，那落的，可就是你做皇帝的面皮了！
我们这些人，就是当朝打死陆斌，你又能奈我何！
一片寂静，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在眼角夹缝中汇聚向上方那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朱厚熜。
他们看到朱厚熜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露，看到他双腕似隐隐在那颤抖。
不少人心中窃喜，他们认为，一个有底气的人，遭遇到这种事，应当是气定神闲的，应当是不急不躁的，任谁不喜欢将敌人当作不堪一击的跳梁小丑呢？
多数人皆认为，那皇帝此刻的表现，其实是心虚，是无能狂怒。
“骆安何在！”朱厚熜咆哮一声！
连一瞬间的功夫也没有，门外传来一声应答“臣！锦衣卫指挥使骆安！叩见陛下！”
一个雄壮，高大，眼神坚毅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大殿之外，大踏步走入殿中，此人，陆斌平日里得叫一声骆叔。
这人也是兴王府的旧臣，目前被擢拔至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原本这个位置该朱宸来坐，但奈何陆斌为了搞情报网以及网罗天下英才，让朱厚熜一股脑全撒出去了。
委实是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来护卫朱厚熜，硬给袁宗皋拦下来了一个，要不然，这骆安，也在外面跑着呢。
至于陆松，他打从自己这帮人进京起，就绝了当锦衣卫指挥使的念头。
兴王府旧人都能看出来一点，指挥使这个位置，自家少年天子其实是给陆斌留的。
所有暂时在这个位置上待的人全是为了这小子过度。
而父子同掌锦衣卫，这个事儿哪怕皇帝本人不介意，底下人也必须得介意，你不能把官职变成一家一户的爵位，得给别人一点儿指望。
所以千挑万选之下，也就实在人骆安做了这一任锦衣卫指挥使。
朱厚熜看着骆安跪倒在地，似急不可耐一般，竟直接站起身来，高声喝道“给朕！将杨旦拿下，打入诏狱！朕要让他生受千刀万剐之刑！”
“遵旨！”骆安一立身，虎目圆瞪，在大殿当中就喝道“千户刘用！百户柳状！速速将此人拿下！”
殿外又蹿进来两个人，这二人进入门中之后，立刻就要拿人。
却听得一声“且慢！”
这二人居然立刻就止住了身形，不敢动作！
老实人骆安见得此一幕场景，顿时睚眦欲裂，大声咆哮起来
“刘用！柳状！尔等乃是锦衣卫！岂敢听从他人之令！尔等不怕夷三族吗？”
然而任凭骆安如何驱策，这两名锦衣卫，竟就是不敢上前，去羁押那站在大殿之上的三品侍郎，杨旦。
一旁从始至终皆没有作声的杨廷和，这会儿却微微蹙起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一样，他欲开口说些什么，可先前说且慢的那个声音却再度开口了。
“指挥使大人，也不必为难这两个年轻人，是老夫说的且慢！”
那苍老之声，从最前一列官员中，武官那一堆里站了出来。
这人身形猥琐，步伐缓慢，手上已经露出那可怖的老人斑，脸上褶皱恨不得能夹死苍蝇，垂老之态展露无遗。
然则红袍加身，上有瑞兽，赫然正是一品国公之尊，此人正是成国公，朱辅！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朱辅！你乃是武勋！何敢在站在朕的面前！”上方传来咆哮之声！
“陛下！老臣正因为是那与国同休的武勋，才不能不出声啊！”朱辅泪水是说下就下，涕泪横流之模样，还真似有几分忠臣孝子之模样！
“安敢如此欺朕！安敢如此欺朕！”那朱厚熜呼哧带喘，怒不可遏。
“老臣何以敢欺君乎？实乃我朝百年基业，臣不忍看陛下毁弃啊！陛下！陛下此举，乃是欲废祖宗之江山啊！”
“住口！住口！住口！都给朕住口！”
“陛下欲惩戒之人，乃是国朝根本，太祖有言，与士大夫共天下，正是因为国朝缺不得士大夫，这些乡绅，为国养士，可出能人，而天下也亦需要官员治理，陛下安能自绝天下之根基乎！”
“闭嘴！闭嘴！闭嘴！此乃朕的江山，安敢在此饶舌乎！”朱厚熜好似愤怒到了极致，啪！一声，从上方摔下来一篇奏折！
“陛下，成国公所言，乃老成持重之举啊！”
“是啊，我等勋臣，正因与国同休，才不敢不言啊！”
“陛下，臣等亦请诛陆斌！以正朝纲！”
朱辅出言，仿佛是给出了某个信号一般，又有侯，伯，武将跪拜俯首。
看着如此多人跪在地上。
有些人开始动摇起来。
也许与跪在地上的人聚拢做一团，似朝中淮西派，浙东派，青田派，杨廷和派一般，也成一个派系，似乎乃是不错的选择。
官官相护，能入了一个圈子，就相当于有了背景。
入这海贸派的围子，日后即便致仕，子孙做官也能有个照应不是?
任谁都能够看得出来，如若此次这一系人马真个取得了胜利，那可不得了，有着国公，乡绅参与的团体，有实力能够将皇帝压制住的群体，至少在嘉靖皇帝一朝，那绝对是这帮人说了算啊。
他们连皇上也能逼迫，如若能入了这个圈子，日后哪怕是犯了杀头的罪过，说不得都能削了惩戒。
又有海禁海贸这个倒金山，翻银海的生意，指头缝里随便漏点儿，也够人一辈子花天酒地的开销，这等强大势力，不趁着此时发力，挤进其中，等到了日后，恐怕你便是想捧人家臭脚，人家也不见得会答应了。
无数人一咬牙一跺脚，这买卖如何做不得？
所谓法不责众，如今这杨旦，朱辅一派都见着了胜利的曙光，正是表忠心，见立场的时候！
于是呼呼啦啦又跪下十几人，里面甚至有杨廷和，杨一清手底下的人！
这让杨一清脸上浮现出明显的铁青之色，只不过碍于眼前这场面，并不作声。
群情激荡，复归沉寂。
......沉默半晌。
所有人等待着嘉靖皇帝的最终答复。
似乎答复也不会有第二个。
如此多的臣子，如此年轻的皇帝。
似乎答案一目了然。
似乎...是这样吗？
“陆斌，以朕观之，这大概就是全部了吧？”
平静的语气，挥洒着莫名其妙的言语。
咯噔！
“啧啧啧！差不多吧，也够了。”
“什么叫也够了？朕不太希望有漏网之鱼啊。”
“陛下啊，微臣也没有办法让所有人跳出来啊，似这朝中的，都应当还有人没站出来呢，更别说，还有那些驸马啊，世家门了。”
“陛下！！！老臣！老臣不知陛下何意！”
朱辅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那一丝一丝开始蔓延的恐惧，忍不住抬头大声问道。
然而他并没有如同预期一般看到一个充满愤怒，充满怒火的皇帝。
而是看见了一个露出笑容，斜坐在龙椅之上，一只手架在扶手之上，撑着脑袋，没什么形象，宛如一条懒蛇一般的皇帝。
“朱辅啊，朱辅，朕为了引动你上钩，朕真的耗费了太多心思来演这般大戏，你若今日不跳出来，朕还真没有好法子来制你呢！”
“陛下！老臣以为......”
“嘘嘘！嘘！”朱厚熜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摁在嘴唇上，做禁声状“你一时大概也不清楚状况，朕闲来告诉你几个前提要素吧，三点，首先，朕的御林军四千人已经封锁了整个天津卫，其次，大概是六七天前吧，英国公张仑，怀远侯常凤，临淮侯李沂率我那民兵营已经朝着天津卫去了，最后，大概也是几日前吧，我让陆斌与那广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永平府几家已经善谈过了，海禁呢，还要接着封起来，毕竟不能违背祖制嘛，至于海贸嘛，得有朕的一份，这块肥肉，朕说怎么切，才能怎么切，他们都同意了，至于你们这几家要死命占据着不放手的，要拿脑袋博富贵的，非要吃独食不可的。”
朱厚熜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就都去死好了。”
朱辅苍老的面容已经再不见一丝血色，他的面孔上尽显恐惧之色，他的浑浊双眼中尽都是后悔之情“陛下，请看在老朽......”
“朱辅！你这老不死！竟然敢辱君！臣寿宁侯恳请陛下，万不能放过这老匹夫！”一个瘦猴模样的人往外一跳，根本不容许这朱辅将话吐出来。
“陛下！此人妄言国家大事，臣建昌侯亦请诛其九族！”站在旁边的另外一人，也是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
随后又有一文官挑了出来，喝骂了起来“杨旦！杨晨诵！尔祖也是我朝名臣也，竟不曾想生出尔这不孝子孙！！说出此等无君无父之言！！老夫，老夫真恨不能生啖其肉，噬其骨也！尔比之那祸国的王振，殃民的刘瑾更加可恨，恶毒，尔等此情此景，只叫我想到了两人，一是那篡汉的王莽，二是那鹰视狼顾的司马懿是也，尔是要皆效仿之吗？”
严嵩也跳将出来，口中高呼“此臣非臣也！礼不通其心，胸怀亦不存圣人之德！不分尊卑，自私自利！臣请三法司会审！此间人等，一一皆不可脱逃法网！”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大臣，似夏言，似桂萼，又有左都御史，礼部侍郎，吏部侍郎，大理寺少卿等等诸官。
或骂，或笑，或嗔，或怒，或悲。
又有涕泪横流，怅然嗟叹，割袍断义，怒发冲冠。
一时间，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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