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光阴荏苒,倏忽间鬼樊楼事已过去七日。
杨炯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惩治奸商,安抚流民,以工代赈,协调各衙门,终是将城外数万流民尽数安置妥帖。
又闻卢启领兵快马加鞭赶到关中,从后续来长安渐少的流民可知,治蝗安民事宜已初见成效。
眼见大婚之期迫近,偏生九公主李渔与杨渝皆身怀六甲。按着京中旧例,原该在王府静养待产。
奈何江南诸事繁杂,陆萱又屡次来信催促,道是泉州船政关乎海上大计,须得杨炯亲往坐镇。家中女眷商议再三,竟先行启程南下。
这日黄昏时分,杨炯方从城外流民安置处回府,还未及更衣,便见李澈提着裙裾风风火火闯进书房来。
但见她身着藕荷色缕金蝶纹褙子,下系月华裙,鬓边一支累丝金凤步摇乱颤,额上沁着细汗,显是一路疾行而来。
“我的好姐夫!”李澈上前便扯杨炯衣袖,“你快随我进宫去!”
杨炯被她扯得一个趔趄,苦笑道:“这是作甚?总要容我换身衣裳。”
“换什么衣裳!”李澈急得跺脚,“长姐已经七日未出长春殿了!整日只在里头饮酒,昨儿送进去的御膳原封不动端出来,今儿连早朝都罢了。田令孜在殿外急得直哭,阖宫上下没人劝得动。你再不去,只怕……只怕……”
杨炯闻言,心下也是一沉。
自那日大庆殿风波后,他便知李漟心中郁结难解。只是这些时日忙于安置流民、调度治蝗,又兼筹备南下事宜,竟未能抽身入宫探视。
此刻听李澈这般说,方觉事态严重。
“你好歹是跟长姐一起长大的,便是天大的怨气,难道真忍心看她这般作贱自己?”李澈见杨炯沉吟,又添一把火,“况且长姐向来最重颜面,若非伤心至极,断不会如此失态。这事终究因你而起,你难道要躲一辈子不成?”
杨炯轻叹一声:“罢罢罢,我便随你走一遭。只是你需答应我,待会儿在殿外候着,莫要进去添乱。”
李澈忙不迭点头,扯着杨炯便往外走。
二人也不备轿,径自穿廊过巷,从王府侧门出去,沿着皇城根儿往宣德门去。
此时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稀,只闻得远处坊市隐隐传来梆子声。
入得宫门,但见重重殿宇在暮色中沉默矗立,飞檐斗拱勾出铁划银钩的剪影。宫中灯火次第亮起,却独独长春殿方向一片晦暗,只廊下几盏宫灯在晚风中摇曳,投下凄清光影。
行至长春殿前,果见掌印大太监田令孜在丹墀下急得团团转。这人平日里最是持重端方,此刻却鬓发散乱,袍角沾尘,不时朝殿内张望,压低嗓子唤道:“陛下,您就进些膳食罢……奴才让人做了您最爱吃的茴香饺子,还温着……”
殿中寂然无声。
田令孜还要再劝,忽瞥见李澈与杨炯身影,如见救星般扑将过来,也顾不得礼数,拽住杨炯衣袖颤声道:“祖宗!我的祖宗诶!您可算来了!陛下已经七日不曾正经用膳,整日只饮酒,这般下去,龙体如何撑得住?老奴……老奴实在没法子了!”
说着竟真要落下泪来。
杨炯抬眼望去,但见这长春殿临广泽湖而建,重檐庑殿,碧瓦朱甍,端的是富丽堂皇。
殿前悬着一副黑底金字的楹联,在宫灯映照下熠熠生辉:上联长春启运承乾道,下书广泽凝祥镇坤维,倒是气魄广大。
此殿原是前朝梁旸帝为与嫔妃宴乐所建,历来被视作奢靡亡国之象征。
李漟素来不喜此处,登基后从未踏足,如今却偏在此闭门不出,其中深意,令杨炯心下更沉三分。
见田令孜催得急切,杨炯轻叹一声,从他手中接过食盒,淡淡道:“你们且退下,在百步外候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不得近前。”
田令孜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引着一众宫人悄然退去。李澈虽不情愿,也只得随众人退至远处回廊下,翘首望着殿门方向。
杨炯整了整衣冠,提着食盒缓步上前。
朱漆殿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空寂殿中格外刺耳。
刚踏入殿内,便闻得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借着一缕残阳余晖,但见偌大殿堂中,满地皆是散落的酒坛。
殿西侧临湖的槛窗大开,晚风穿堂而过,吹动重重鲛绡帐幔,如云如雾。水榭畔的茴香花方过盛花期,鹅黄花瓣被风卷着飘入殿中,落得满地皆是。
而在那一片狼藉之中,楹柱旁倚着一道窈窕身影。
但见李漟只着一袭胭脂红蹙金线云纹广袖长裙,裙裾迤逦铺陈于地,外裳半褪,露出纤秀锁骨与一抹雪白肩颈。青丝未绾,如墨瀑倾泻而下,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颊边。
最触目的是那双赤足,自裙摆下探出,纤秾合度,趾如珍珠,脚踝玲珑似玉琢。此时正随意交叠着,脚背上沾了几片茴香花瓣,黄蕊映着雪肤,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她一手握着青玉酒壶,一手撑地,仰头灌酒时喉颈拉出优美弧线。夕阳最后一抹金光斜斜照入,勾勒出她侧脸轮廓,蛾眉带秀,斜飞入鬓,眼尾一颗泪痣在醉意晕染下愈显凄艳。
只是那原本顾盼神飞的凤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朦胧水雾,失了往日清明。
这般情状,当真应了那句:邻水榭前人憩风,似惊鸿照影来。只是这惊鸿,却是折翼之凤,困于金笼,满身颓唐。
“狗奴才!”李漟听得脚步声,头也不回,声音沙哑含怒,“朕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滚出去!”
杨炯不语,只将食盒放在她身侧一张紫檀小几上,自己却退开几步,倚着对面楹柱抱臂而立。目光扫过满地酒坛,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
“这长春殿,”杨炯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殿中回荡,“乃是梁旸帝为与后宫嫔妃淫乐所建,素来被视作前朝昏聩之象征。你如今整日流连于此,莫不是也想效仿那昏君?”
“对!朕就是要做昏君!”李漟猛然回头,眼中怒火灼灼,待看清来人,那火苗却似被浇了油,腾地烧得更旺。
她嗤笑一声,转过头又灌了一大口酒,冷冷道:“朕还当是谁,原来是燕王呀!哦,如今该称同安郡王了。怎么,来看朕的笑话?”
杨炯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粗糙土瓮酒壶上:“你以前最是讲究,饮的酒必要琥珀光、醉仙酿,盛酒的器皿非官窑秘色瓷不用。何时这般不挑,连市井粗酿也喝得这般酣畅?”
李漟不理他讥讽,只将酒壶重重顿在地上,溅起一片酒花。
她踉跄起身,赤足踏过满地花瓣,指着杨炯鼻子,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要朕做‘傀儡天子’吗?好,朕就如你所愿!
明日朕就下旨,大兴土木,修离宫别苑,造酒池肉林!朕还要四时巡游,踏遍天下山水!还有……”
她顿了顿,凤眸中闪过一丝报复般的快意,拔高声音:“朕还要广纳面首!选天下俊美男子充塞后宫!充塞后宫!”
杨炯闻言,竟不恼反笑。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悠然道:“广纳面首?不行。其余的嘛……你随意。
待我开通了海上商路,银钱如流水般涌来,你便是修十座行宫,我也供得起。不怕告诉你,我在海外已知的金银矿便有七八处,若不是顾忌冲击大华钱法,早就废铜钱而用白银了。”
“你……你……”李漟气得浑身发颤,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杨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忽觉一股恶气直冲顶门。
李漟咬了咬牙,强自平复心绪,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朕要开后宫!朕是天子,朕说开便开!”
“你开不了。”杨炯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开得了!”
“开不了。”
“我说开得了!”
杨炯终于正眼瞧她,目光如寒潭深水,一字一句道:“我说,你开不了!谁敢入后宫,我便杀谁!”
殿中一时寂然,只闻窗外湖水轻拍石岸,哗哗作响。
李漟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忽地抬脚便向杨炯踹去。她虽不习武,这一脚却含愤而发,又快又狠。
杨炯侧身避过,顺势握住她脚踝。触手只觉肌肤温润滑腻,如握暖玉。
“放手!”李漟羞愤交加,另一只手抄起地上酒壶砸来。
杨炯松手接住酒壶,就着壶口饮了一口,旋即皱眉:“果然是劣酒,辛辣刺喉。你这般作贱自己,倒让我想起市井泼妇借酒撒疯的模样,你以前不是最看不起这种女人了吗?”
“杨行章!”李漟踉跄后退,震落满身黄花。她扶住楹柱稳住身形,眼中怒火几欲喷出,“你欺人太甚!朕明日便让翰林院为你立传,将你列为《奸臣传》之首!让你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杨炯深深看她一眼,忽地问:“李素心,你我通家之好,更是青梅竹马,同窗之谊,如今你非要与我较这个劲,究竟为何?”
“你还敢问我为何?!”李漟如被针刺,声音陡然尖利,“我与你青梅竹马,一同启蒙,一同习字,一同在御花园扑蝶捉萤!
我母后在世时,待你比待我皇弟还要亲厚三分!可最后关头,你选了谁?你选了李淑!那个与我势同水火的李淑!”
她越说越激愤,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杨行章,你摸着良心说,我李漟何曾亏欠过你?夺嫡之时,我明知你杨家势大,仍三番五次遣人示好。可你呢?
你转头便去助李淑,将我逼至绝境!若非……若非母后留下后手,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早就是她李淑了!”
提及亡母,李漟眼中浮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仰起头,喉间哽咽:“是,后来你杨家是拥立我了。可那是拥立吗?那是施舍!是可怜!我李漟在你杨行章眼里,从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备选!是不是?!”
杨炯听她旧事重提,面上那点戏谑之色渐渐敛去。
他正了神色,沉声道:“李素心,你且听分明。你与李淑的仇怨,本就不该存在。
宸妃之死,是先帝一手谋划,为的是以李淑为饵,拉拢天波府与我王府,借机铲除宗室势力。这些,你心知肚明。”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二狗和先帝设计害死皇后与太子,李淑从头至尾毫不知情。
先帝不过是算准了你们姐妹性子,布下这死局,要你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好为第三代铺路。
这些事,李泠早已说得清清楚楚。你、我、李淑,都是先帝棋盘上的棋子。
如今李淑已死,你还要将这无妄之仇记到何时?”
“李淑已死?”李漟忽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凄厉如夜枭,在空殿中回荡不休。
她一步步逼近杨炯,凤眸中寒光凛冽,“杨行章,你当朕是三岁孩童?李淑当真死了吗?你再说一遍!”
杨炯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自然死了,你我亲眼所见。”
“你再说一遍!”李漟切齿,双拳紧握,骨节泛白。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恨自己不通武艺,否则定要一拳打碎这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
杨炯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李淑假死之事,只怕已被李漟察觉。他早该想到,皇后留给李漟的遗产,绝不止明面上那些。
如今李漟能查到这一步,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思及此处,杨炯轻叹一声:“是,李淑未死。但从此世间再无‘宸公主’,只有一个在扬州带孩子的寻常妇人。”
“寻常妇人?”李漟嗤笑,眼中讥诮几乎化为实质,“天下第一美人,在你杨行章口中,竟成了寻常妇人?
那我呢?我这个被你困在深宫、政令不出皇城的‘囚徒天子’,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是你掌中玩物?还是你施舍怜悯的可怜虫?!”
杨炯见她情绪失控,不动声色地拉开半步距离,待她喘息稍平,才缓缓反问:“那在你眼中,我又是什么?”
“奸臣!反贼!薄情人!”李漟一字一顿,每个字都似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杨炯挑眉,几乎不假思索地回敬:“昏君!泼妇!寡义徒!”
“你——!”李漟气极反笑,忽地转身从案上抓起一支狼毫笔,蘸了杯中残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挥毫疾书。
但见酒液淋漓,字迹狂放:“昔年竹马绕床戏,今日权奸欺庙堂。七窍玲珑空自许,原来白眼对豺狼!”
写罢掷笔,冷冷看向杨炯。
杨炯凝视地上酒字,忽地俯身拾起另一支笔,就着她未干的酒迹,在旁续道:“青梅岂知帝王心,翻云覆雨最无常。若真七窍玲珑质,何困金笼怨昼长?”
李漟见状,更是怒不可遏,抢过笔又写:“豺狼当道踞要津,挟势弄权欺新主。他年史笔如铁铸,奸佞传首遗臭名!”
杨炯不慌不忙,接过续写:“新主不知民疾苦,深宫妄断天下事。若肯垂眸看黎庶,方知谁是真国贼。”
两人一来一往,不过盏茶工夫,地上已满是酒字纵横。
诗章愈写愈烈,言辞愈发的尖刻。从朝政攻讦到旧怨,从天下大事到私德品评,直将十余年情分撕扯得鲜血淋漓。
写到后来,李漟忽地掷笔,仰天大笑。笑声凄怆,在空殿中回旋不绝。
笑了许久,她猛一拂袖,转身朝殿外厉声高喝:“来人!来人!!”
殿外远处传来窸窣脚步声,却无人敢近前。
李漟也不理会,自顾自高声道:“传朕旨意:即日起,翻修皇宫,增筑离宫三十六所!开凿运河,自长安直通岭南!重修长城,自山海关至嘉峪关,一律以巨石砌就!朕要四时巡游,春下扬州,夏赴陇右,秋往登莱,冬巡幽燕!”
她每说一句,便逼近杨炯一步,眼中闪着近乎癫狂的光芒:“还有——!传谕各州府:准许地方自募兵马,自铸钱币,自辟僚属!朝廷赋税,三成留用地方!”
说罢转身,冷笑着看向面色渐渐阴沉的杨炯:“你不是要天下太平吗?你不是要百姓安乐吗?朕偏不让你如意!我李漟,宁做亡国之君,也绝不做你杨行章的提线傀儡!”
她一字一顿,字字如刀:“朕要这天下大乱,要烽烟四起,要让你心心念念的太平盛世,化为泡影!”
话音方落,忽觉腕上一紧。
杨炯不知何时已欺身近前,一手扣住她手腕,另一手按住她肩头,猛一发力,将她整个人抵在冰凉殿柱之上。
“陛下,”杨炯俯身逼近,鼻尖几乎相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因何谋反?”
烛火骤爆,其声裂帛。
远谯三鼓,声沉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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