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陆漓来到宋东七小的围墙旁边。僵持了好一会儿，陆漓完全没有从我背上下来的意思。
“陆漓，你不下来吗？”我忍不住问。
“为什么要下来？”陆漓竟然反问。
“你不是说要翻墙过去吗？”我指了指围墙，“你不会是要我背着你翻过去吧？”
“不行吗？”陆漓的语气里透着一种惊异。
“大小姐，我一个中老年人，实在是做不到啊。”我哭笑不得。
“真没用。”陆漓嘀咕了一声，又看了看围墙，“你挪一下屁股。”
“什么？”我的屁股突然被cue，我有些不太适应。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是让你侧身对围墙。”陆漓不耐烦地说。
“哦。”我乖乖照做。
我刚把身体挪动了一下，就听到陆漓使劲甩臂的声音，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扔出去划破空气的声音，最后是重物砸地的响声。
“你把我鞋扔进去了？”我意识到陆漓做了什么好事。
“碍事嘛。”陆漓说。
我还想说点什么抗议，却发现肩上和背上的负担突然消失了。转头一看，陆漓已经依靠她那出色的臂展，把双手伸到了围墙边缘，吊在了围墙上。再一眨眼的功夫，陆漓一个引体向上，随后依靠手臂的支撑麻利地把身体整个翻上围墙。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我是叹为观止。
“你既然能独立行走，何必要我这个中老年人负重前行？”我按捺住赞赏她的冲动，故意用玩笑话来调侃她。
“负重前行？”陆漓脑子反应还是很快的，“原来我在你心里很重么？”
“没称过，谁知道呢。”我故意回避问题。
“好了，这位中老年人，”陆漓在上面得意地冲我笑，并朝我伸出一只手，“要我拉你一把吗？”
我谢绝了陆漓的好意，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番中老年人爬墙术，虽说没有陆漓刚才那般流畅，但好歹是能爬上去的。
就这么，我们双双翻过围墙，潜入了陆漓母校的校舍。
一路上，陆漓借着月光和手机手电筒应用的光，四下张望着，像是在怀念过往。我跟在她身边，陪她边走边看，却想象不出她的心情。
“你小时候是几班的？去你的教室看看？”我提议。
“怎么，你不知道？”陆漓停下脚步，拿手电晃了晃我。
“抱歉。”我心虚地遮住眼睛，“我不太记得了。”
“是不记得还是不知道？”陆漓不依不饶。
“好吧，我不知道。”我放弃挣扎，对她实话实说，“咱俩那会儿连话都不怎么说。我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陆然。”陆漓把手电应用关掉，把她的表情藏到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你说，假如没有那个事故……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假如”么？这个“假如”，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也许我们会变成陌路人吧。”陆漓不等我回答，就自问自答了。
我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也不一定。一开始，我们肯定关系会很淡薄吧。假如你上了中学、高中，大概率是在宋东上学。不过这段时间你一定很叛逆，不会正眼看我这个只会在春节或者中秋节出现的叔叔。但是呢，如果你最终还是考上宋大，一个人去宋州上学，我大哥大嫂肯定会在我耳边念叨什么不放心你之类的，我这个人耳根子软，肯定就得去照顾你就是了。”
“你会吗？”陆漓打断我。
“为什么不会？”我坦然地说，“你看，我对宋筱筱也很照顾嘛。我为什么不会照顾你呢？”
陆漓朝后退了一步，彻底把她的身体藏到远离月光的黑暗角落。随即，黑暗中传来她低沉的、带着悲哀的声音：“那如果……我们还是知道了我是被收养的事呢？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你还会关心我吗？”
哪来的这么多假如呢？我在心里苦笑。
“走吧。”陆漓似乎没有要我回答她问题的意思，她丢下这么一句，转身摸黑走在前面，步步生风，让我几乎要赶不上。
陆漓沿着校舍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一直来到顶楼天台。天台的门本来是用铁链缠着的，但缠得不是很紧，陆漓解开后，推开一个缝，像泥鳅一样钻了过去。
我快步跟上陆漓，也钻了过去。一出铁门，我就看到陆漓倚在天台的栏杆上，仰头看着天空。按我们那个时代流行的话，她这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代表的是青春独有的忧郁。
我打算活跃一下气氛，半开玩笑地说：“陆漓，看你这么熟练，不是第一次干了吧？看来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是离经叛道的坏学生了吧？”
“哪有。”陆漓挪了挪脑袋，目光焦点从天空转移到我身上，“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不像吧？”我不是很相信。
“你刚才不是想去我曾经的教室吗？我可以告诉你，已经没有了。”陆漓有些伤感地指了指旁边的田径场，“这栋楼是新建的，已经不是我当年上学时候的教学楼了。以前的楼被推倒了，改成了田径场。”
我愣了愣。
“世事无常。”陆漓苦笑着说，“回忆不会留在原地等着我们怀念。”
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所以我尽力安慰她说：“陆漓，时间会变，我们会老，教学楼会重建，景色会变……可不管怎么变，我们的回忆是实实在在的，它们永远都在，在你我心里。”
陆漓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她侧过头，看向虚无的夜色。
“然叔。”她轻轻唤我一声。
她叫我什么？“然叔”？不是说我们分家了吗？不是应该再也不会这么叫我了吗？
“嗯？”我有些恍惚。
“你知道……我舍弃的是什么吗？”她用痴痴的语气问，“对我来说，我的身份，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从小到大，陆家就是我的家，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我的所有记忆，所有能够怀念的东西……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这些都已经铭刻到了我的生命里。虽然……芙姐对我很好，可是我始终不觉得她是我母亲，始终不愿意用母亲来称呼她……这种心情，你懂吗？”
陆漓的话像是一把刀，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第一反应是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几个小时前从金德口中知道真相时的那股窃喜。我太想当然了，太自以为是了，太自私了。我因为陆漓身上没有流着宋天行的血而窃喜，我因为陆漓和宋玉林没有血缘关系而窃喜，却忽略了她更加悲哀的身世。这一刻，我决定先不把真相告诉陆漓。或许，对她而言，对赵芙而言，我隐瞒真相是善意的。
“陆然，你在听吗？”陆漓有些生气地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了吗？”我抱歉地问。
“没什么。”陆漓黑着脸，随即离开栏杆，径直离开了天台。
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中一边冒冷汗，一边强迫自己的大脑回忆刚才走神的时候陆漓说的话。
她好像说的是——
“陆然，你懂分家对我而言意味着是要我放弃过去的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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