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队伍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时，顾繁星正扶着外婆往停在路边的车里走。
乡下的土路被前夜的雨泡得泥泞，外婆的布鞋沾了厚厚的黄土，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像株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
“再等等……让我再看她一眼……”外婆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浑浊的眼睛望着灵车消失的方向，泪水混着皱纹里的尘土，在脸上冲刷出两道浅浅的痕。
顾繁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她拿出帕子想帮外婆擦脸，却被老人家攥住了手。
外婆的手心粗糙而冰凉，带着常年做针线活留下的厚茧，此刻却抖得厉害：“星星，你姨婆最疼你了……小时候总把舍不得吃的糖塞给你……”
“我知道。”顾繁星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来乡下姨婆家，外婆总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那些裹着糖霜的甜味，是童年里最温暖的底色。
车子驶离村子时，顾繁星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想起裴洛南曾说过的话：“有些告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可这世上，总有一些告别，是再也没有重逢的。
当顾繁星扶着外婆在候车室坐下，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时，屏幕上突然弹出的消息，让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
是考古队队长发来的，一连三条，语气一条比一条急切：
“繁星！你看到消息赶紧回电话！急事！”
“阳县遗址出事了！暴雨冲垮了保护棚，新出的那批瓷片全泡在泥水里了！”
“我们人手严重不足，你对宋代瓷片的清理最有经验，必须回来搭把手！这事儿耽误不起！”
顾繁星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冰凉。
阳县遗址她有印象，去年年底刚勘探出结果，据说是近年来发现的最完整的宋代民窑遗址，队长前阵子还在群里发过照片，说那里的瓷片纹路清晰得像刚烧出来的一样，极具研究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候车室僻静的角落回了电话。
听筒刚被放到耳边，队长带着喘息的声音就炸了出来：“繁星你可算接电话了！你现在在哪？能马上过来吗？这批瓷片要是毁了，我们这几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我……我正在回华城的路上。”顾繁星看了眼不远处正靠着座椅打盹的外婆，声音压得很低，“我外婆刚送走我姨婆，身体不太好，我得先安顿好她……”
“安顿什么啊！”队长急得快要跳起来，“你外婆那边先找个人照看一下！阳县这边真的等不起！保护棚垮了，泥水正往地层里渗，再不清淤，那些瓷片上的纹饰就全没了！你想想，那可是宋代的东西，毁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顾繁星的心跳得飞快。
她能想象出队长说的场景——被泥水浸泡的瓷片，纹路在潮湿里慢慢模糊，像被抹去的历史痕迹。那是她最在乎的东西，比任何事都更能牵动她的神经。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正愁接下来要怎么逃离，逃去哪里呢，机会就来了。
正好借着这次紧急任务，彻底离开。
阳县在离华城一千多公里的山里，山路崎岖，信号时断时续。
如果她去了那里，至少在未来的一个月里，能彻底断绝和裴洛南的联系。他找不到她，她也不用再面对那些让她心慌的温柔。
“星星，怎么了？”外婆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眯着眼睛看她，“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
“没事外婆。”顾繁星转过身，努力挤出个笑容，“就是……队里有点急事，可能……不能再在家陪您了。”
她把遗址的事简单跟外婆说了说，尽量避开那些“瓷片可能被毁”的焦急，只说“需要我去帮忙整理一下”。
外婆听完，沉默了片刻，突然握住她的手。
老人家的手虽然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去吧，工作要紧。”
顾繁星的眼眶猛地一热。
外婆总是这样，永远在最关键的时候，给她最坚实的支撑。
“可是您……”
“我没事。”外婆拍了拍顾繁星的手背，“有张婶照顾我。你去忙你的，别惦记我。就是……”老人家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那个……裴家的小伙子，他……不会怪你吧？”
顾繁星的心轻轻一颤，“他不会的。”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含糊，“他……他知道我工作的性质。”
回到顾家别墅时，张婶快步迎上来，接过外婆的行李，“老夫人，这几天您没好好吃饭吧？我给您炖了鸡汤……”
顾繁星把外婆交到张婶手里，反复叮嘱了几句“按时吃药”“别太劳累”，然后又匆匆往高铁站赶。
刚到高铁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裴洛南发来的消息：“到了吗？我让司机在出站口等你。”
顾繁星盯着那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究还是没回。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背包最深处，像在掩埋一个不愿被发现的秘密。
顾繁星靠在车窗上，看着玻璃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心里一片释然。
她又一次选择了逃离。以工作为借口，以责任为盾牌，逃得理直气壮，逃得干干净净。
可为什么，心里却有点空？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温柔，此刻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
“你在逃避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
逃避他眼里的认真？逃避那些说不出口的悸动？还是逃避……自己早已动摇的心？
高铁驶进隧道时，顾繁星闭上眼睛，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冰凉的手背上。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的裴洛南，正坐在公寓的客厅里，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未被回复的消息，眉头微微蹙起。
助理刚才发来消息，说查到顾繁星买了去阳县的高铁票。
他早该想到的。
她心里的那点“离开”的念头，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只是他没想到，她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连一句“再见”都吝啬给予。
他知道她去了哪里，也知道她为什么去。
只是他不明白，那些相处的日夜，那些藏不住的关切，难道真的留不住她吗？
隧道的尽头透出光亮时，顾繁星拿出手机。
屏幕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安静得像沉睡的湖面。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和队长的聊天框，发了条消息：“我晚上七点到阳县，到了联系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这场以亲情开始，以工作延续的双重逃离，终究还是成了现实。
而有些逃离，看似奔向了自由，实则是把自己困在了更深的牵挂里。
就像此刻的顾繁星，以为离开了华城，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却不知道，那颗被她刻意压抑的心，早已随着某个人的身影，悄悄改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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